“珠穆朗玛峰(下文简称‘珠峰’)阳台(海拔超8400米处)下边的黄带区域,挂着一条正在流逝的生命。于是我们决定放弃冲顶,并跟夏尔巴说:Whether she's dead or alive, take her to C4 and I'll give you ten thousand dollars(无论生死,带她到C4营地,我给你一万美元)。”在珠峰成功救人后,谢如祥曾在朋友圈发了这么一段话。
那是两年前的5月18日,珠峰南坡八千余米的寒风里,谢如祥和队友范江涛救下了一条生命。谈起这段经历,他咧嘴一笑:“对生命的敬畏高于世上一切高峰。”
谢如祥和队友范江涛救人后,在营地留下合影。 受访者 供图
谢如祥和队友范江涛救人后,在营地留下合影。 受访者 供图
后来谢如祥总说,那天的月光帮了大忙,雪地里没刮大风,山路边被救者蜷缩的身影看得真切。“我们喂热水时,她还有意识”,这些细节被他记了两年,如今却很少再对人讲,比起“全国见义勇为模范”的头衔,他更愿意聊广东早茶与中山的宜居,或是北大山鹰社当年用背包带当攀岩绳的日子。
“荣誉太多了,有点受之有愧”
7月21日,第十五届全国见义勇为英雄模范(含群体)名单正式公布,谢如祥和队友位列其中。此时,谢如祥正在手机里翻着旧照片,其中一张让他记忆犹新:1990年的他穿着白色登山服,站在北大南校门,身前是“北京大学登山队”的横幅。谈及所获得的荣誉称号,他笑着说:“救人也是机缘巧合,大家过誉了。”
1990年暑假,北大登山队合影。(左三为谢如祥) 受访者 供图
1990年暑假,北大登山队合影。(左三为谢如祥) 受访者 供图
“8000米以上无救援”是登山界不成文的规矩。但两年前的那个时刻,谢如祥的“字典”里没有这条。“当时脑海里只想着救人。”他语气平常得像讨论天气。
放弃即将登顶的机会和耗费重金购置的装备,值吗?谢如祥顿了顿,“救他也是救自己,渡人也是渡己。”
谢如祥掰着指头分析:自己当时刚出发3小时体力充沛、无风雪干扰视线、备用氧气余量充足,“要是登顶回来时看到她?我自己都可能躺边上。”救援的细节藏在他的记忆碎片里:被救者半昏迷时会抓紧他和夏尔巴的登山服,像抓住救命稻草;到营地时他们的手套冻成硬壳,脱下来时指尖全是红印。
谢如祥在采访里说得实在:“这不是什么英雄主义,你看着一个人在那,不救就会死。除非自己都快没命了,否则没理由走。”
这种淡然不是第一次出现。2023年,谢如祥刚入选中央政法委发布的“全国见义勇为勇士榜”时,他就跟前来采访的记者说“登山时互相帮助是常事。”他笑着补充:“当时想着,或许把她送回去,我还能上来登顶。”这个念头,在珠峰稀薄空气里显得既天真又强悍。
“从北大山鹰到珠峰,救人是老习惯了”
这不是谢如祥第一次在巅峰前转身。
1991年,在新疆慕士塔格峰,谢如祥作为北大山鹰社成员和队友一同冲顶。途中遇韩国登山者深陷困境,他和队友硬是把人从死亡线上拖回。那次救援惊心动魄——冰桥突然断裂,他半个身子坠入冰裂缝,全靠冰镐死死撑住才没和韩国人一同殒命。
“三个韩国人都是登顶后没力气的,其中有一个得人搀着走。”谢如祥和队员轮流背人,雪没到膝盖,每走10步就要喘半分钟。那次救援让他错过了登顶。等他们把人送回营地,原本搭好的帐篷早被狂风卷走。
这股劲早在北大时就埋下了。1989年,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杰出地质地貌学家崔之久教授刚从南极归来,他的南极报告点燃了青年谢如祥和许多北大学子的热血。幻灯片里雪峰的光芒,报纸上登山科考的传奇,让他和一群年轻人萌生壮志。他们创立了北京大学登山队(后更名山鹰社),谢如祥是创始成员之一。5元的入会费,50余位年轻学子,就这样开启了梦想的航程。
1990年暑假,谢如祥(后排左三)带队攀登玉珠峰。 受访者 供图
1990年暑假,谢如祥(后排左三)带队攀登玉珠峰。 受访者 供图
“登山不仅是挑战,更是课堂”,谢如祥提到,学校里登山条件有限,攀岩时没装备,就把军训背包带系在树上和腰间当保护绳。“1989年冬,登山队组织了一次十渡冬训,创始人李欣同学说是为下一年登雪山做准备,帐篷、睡袋都是地质系野外作业用的,人多装备不够,冷、饿是主旋律。”
山鹰社的社训是“存鹰之心于高远,取鹰之志而凌云,习鹰之性以涉险,融鹰之神在山巅”——这句话,谢如祥记了30多年。2022年,他成功登顶慕士塔格峰,弥补当年为救人未竟的遗憾。2025年,他登顶厄尔布鲁士峰(欧洲最高峰),站在峰顶时他拍了张照,背景里的雪山连绵起伏。
谢如祥说:“年轻时觉得登顶是证明自己,现在叫说明自己。当然,能把人带下来,比站在顶上更踏实。”两年后,珠峰那场未竟的登顶在他心里有了另一番滋味:“就像一桌菜,最后一个大菜没吃,但之前都吃得差不多了,饱了。”他不再执着于用登顶“证明”什么。
2025年,谢如祥和队友登顶厄尔布鲁士峰(欧洲最高峰)。 受访者 供图
2025年,谢如祥和队友登顶厄尔布鲁士峰(欧洲最高峰)。 受访者 供图
在“能喝早茶”处安顿身心
踏峰归来,谢如祥的生活重心落回了南方湿润的土地。他毫不掩饰对广东的偏爱:“1996年来广东,我发现这里既能喝早茶,又能睡懒觉,来了就不想走了。”在北京多年后,珠三角“不紧不慢”的生活节奏俘获了他。
2002年,谢如祥定居中山,这座珠江口西岸的城市成了他口中的“宜居宝地”,他笑言未来养老“肯定在中山”。
谈及广东登山文化,谢如祥认为:“登山跟经济和城市气质息息相关。广东经济活跃,登山的人自然多,像深圳这样充满活力的城市,登山文化在国内也颇具名气。”
谢如祥在中山分享了他的登山故事。 受访者 供图
谢如祥在中山分享了他的登山故事。 受访者 供图
敬畏之心,始终是谢如祥对后来者的忠告:“对于年轻登山者来说,无论何时,无论何山,切不可丢失敬畏之心。”他提醒,冲顶时最多只能“拿出六成力”,必须留足余力下山。
“登山和生活一样,不用急。”谢如祥现在的目标是争取达到“7+2”(登上七大洲最高峰,到达南北极)。对珠峰,他没那么执着了。“我不会觉得没登顶是遗憾,说不定过几年还会试试,谁知道呢。”
“证明自己”的冲动已随北大山鹰社的青春岁月飘远,如今谢如祥更在意“说明自己”——说明一个曾与死神掰手腕的登山者,如何在岭南的烟火气里找到平衡;说明见义勇为的刹那抉择背后,是渡人亦渡己的朴素哲学;说明英雄卸下铠甲后,也不过是个眷恋热茶与安稳晨光的凡人。
谢如祥珍惜这份“能睡懒觉”的自在,也坦然接受身份转变。当“全国见义勇为模范”这一群体荣誉被授予时,他让更年轻的同伴范江涛赴京领奖。“让年轻人去吧,我也准备退休。”语气淡然而豁达。
南方的雨裹挟着暑气落下,这里没有珠峰的极寒与生死抉择,只有属于谢如祥的安稳人间。
采写:南方+记者 林雨萱
统筹:罗丽娟 黎咏芝
图源于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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