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14日,河北省唐山市玉田县,一人工钓场冰面破裂,多人落水。短视频平台上,有网友直播记录了全过程。(视频截图 / 图)
▲2025年1月14日,河北省唐山市玉田县,一人工钓场冰面破裂,多人落水。短视频平台上,有网友直播记录了全过程。(视频截图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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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发当天一下子涌进数百人,这源于钓场向外宣扬的巨大诱惑——鱼货丰富,票价低廉,还有高档奖品。冰钓通常只在冰上打小眼,而锚鱼需要开一米长的长方形洞口。为了赚钱,有时冰只有七八厘米厚,部分老板就会开坑。锚钩对渔业资源和天然水域的生态破坏极大,长江流域重点水域禁用。但京津冀地区的民间锚鱼依旧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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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南方周末实习生 龚涵孜 那琳 金瑜
责任编辑|谭畅
水突然从冰窟窿漫了出来,没过脚面,耳边传来紧急的广播声,坑主正拿着大喇叭,喊着“赶紧上岸”。唐山人赵吉安跑上岸回头看,钓场北部区域大面积坍塌,三分之一冰面破裂,好几十号人落入冰水。
2025年1月14日,河北省唐山市玉田县一人工钓场内,发生多人落水事件,现场一片混乱。赵吉安是事件亲历者,刚在冰面凿了眼,还在忙着调漂。据他回忆,从下坑到冰裂,时间不超过5分钟。
岸边有人试图帮忙,有人只在旁瞅着。赵吉安重新返回未坍塌的冰面,拎着一副锚鱼耙子,将离自己最近的坠冰者捞了上来。岸旁有人拿来绳子,配合着冰面上的另一名救援者,他们又拽上来两个人。
玉田县应急管理局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事故伤亡人数其个人无法确定,具体调查进展需和领导确认。截至发稿,结果尚未公布。
事发后,1月15日,唐山市部分区县农业农村局组织摸排辖区坑塘,排查坑塘冰钓风险隐患。相关文件称,无论是养殖坑塘还是垂钓钓场都不能组织冰钓,否则一律严肃追责。
1.冰面超载,救生设备缺失
赵吉安回忆,今年天气暖和,冰冻得不厚。钓场组织者已经意识到部分冰面不宜上人,提前做过提醒,“坑主不让人上北边去,知道北边冰薄,让上南岸这边。有不听话的,都跑到北岸去了,咕咚一下子,都掉下去了。”
钓场没有限制入场人数,事发当天一下子涌进数百人。“那个坑总共有六七亩地,一下子二百多人。他(坑主)要是限人数的话,不一定掉那么多人。”
火热的人气,源于钓场向外宣扬的巨大诱惑——鱼货丰富,票价低廉,还有高档奖品。
有锚鱼直播者提前拍了视频宣传,坑内有开春时放入的花白鲢鱼,如今长到了八九斤重,还有二三十斤的青鱼。对外营业前,老板又补了一批大鱼。1月10日发布的视频中,拍摄者兴奋地表示,这样好的鱼,只要两百多元门票,换作其他钓场,得要七八百元。
此外,钓场还设置了额外奖品。老板找来5条约50斤重的大鱼,在其尾部绑上标识,但凡捉到大鱼者,即可获得电动车一辆,奖品还可折现。在这样的吸引力下,报名者众多。
正式开坑以前就有不少人守在岸边,等8点半开坑时间一到,人们乌泱泱涌上冰面,手持电锯开始打洞。现场直播记录下了危机发生的过程。冰面上承载的人数过多,坑洞间挨得很近,水很快从坑洞涌出,没过一些人的脚面,一两分钟后,又漫至小腿处。近万人在网上围观,评论区里有人留言,“冰不太厚”“把人分散一下”。
直播视频显示,开坑5分钟内,大片冰面坍塌,直播者慌张喊着“走不了了”,快速朝岸上移动,镜头扫过,许多人未着救生衣,在水中挣扎,也有人不闻嘈杂呼喊,混乱中仍守着眼前的坑洞,持竿待鱼。
有十年冰钓经验的北京人靳川看到这一视频,他指出,目前人们判断能否上冰,全凭经验。通常以冬至为节点,结合冰的厚度做出判断,冰厚10厘米以上,上冰才安全。在冰上,很多地方有气眼,就像水底下的泉眼,看似冰面平整、坚固,“遇上气眼的位置,冰就很薄,或者根本没有冻冰,这种过渡的地方就非常危险。”
此外,安全措施也没有做足,“视频里的人没有穿救生衣,如果穿救生衣,他掉下去就能救上来。”如果未穿救生衣掉进冰水里,人体很快会进入失温状态,失去意识。
在出事前两天,有人曾在1月12日去过上述钓场。当天是首场开锚日,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钓场“有施救人员,救生圈救生衣也有,就是没发”。他看见冰面比较薄,厚度“目测没有十公分”,感觉害怕,便没有下冰。
王斌在唐山开设百亩钓场,春夏秋钓鱼,冬天经营冰钓。在他的钓场,救生衣上有编号,“每个人上冰都得有救生衣”,同时场地内准备了三十多个救生圈,还循环播放语音提醒“注意安全,不要扎堆”。1月14日当天,他担心冰面承载力不够,提前对外发出通知,“天气转暖限制人数”,想进场只能到现场购票,超过50人便不卖了。
另一处距出事地点约25公里的钓场,只有夏天开放,10月份就已关闭,“冬天我们都不开,水都没了,水都清坑了。” 该钓场老板称,自己的场地在营业期间备有安全措施,包括水深危险告示、救生衣、救生圈、绳子及救生员。
冬季是捕鱼活动安全事故的高发期,玉田县农业农村局下发的《关于加强冬季捕鱼活动安全管理的通知》显示,各乡镇开展渔业安全隐患排查治理工作,严禁在冰层薄、有裂缝或其他有安全隐患的区域进行捕鱼作业,严禁组织营利性群体冰钓、“锚鱼”等活动。
收到“停止所有冰面活动”的通知,王斌经营的钓场在事故后也歇业了。
2025年1月,河北唐山,尚未发生事故的钓场上,人们在锚鱼。(视频截图)
2025年1月,河北唐山,尚未发生事故的钓场上,人们在锚鱼。(视频截图)
2.“黑坑锚鱼就像赌博”
人们在视频中注意到,涌上冰面的人,并不是在钓鱼。他们用的工具像个耙子,尾端有三枚鱼钩、三根线、三个鱼漂。赵吉安称,当天来钓场的人“都是锚鱼的”。
锚鱼使用的是一种耙刺类工具,将锚钩抛进水中沉底,引诱鱼到锚钩附近后,钩子就会刺入鱼身,将鱼“锚”上。根据锚钩所带钩子的数量,可以将锚具称为“三锚”“八锚”。王斌描述,冰钓通常只在冰上打个直径十几厘米的小眼,而锚鱼需要开一米长的长方形洞口,相较之下,锚鱼更易造成冰裂事故。
靳川亦称,锚鱼与钓鱼性质不同,需要在冰面上,用电钻或者电锯,凿开一米甚至更长的长方形口子,才能将工具放进去。“锚鱼就像抢劫一样,拿三个爪子的钩子扔到水里去,在手里横着拉,什么时候撞到鱼,就把鱼给钩上来。”
锚鱼活动在当地颇受欢迎。据唐山经营冰钓冰锚生意的老板毕荣介绍,锚鱼能收获钓鱼钓不到的大鱼,一锚下去,如果锚上两条鱼,总重可以到五六十斤,“有拽劲儿”。
除却个人喜好,预期经济收益也是很多人选择锚鱼的原因。在毕荣的钓场,入场票价高达780元,但如果手艺好,一天锚上来的鱼最多可卖超过2000元。赚或赔无法完全把握,有人因此深陷其中,“这一场赔了,下一场他还在那玩,他过那种瘾”。
为了赚钱,有时冰只有七八厘米厚,部分老板就会开坑。“开得越早,场次越多,他要挣钱嘛。所以每年12月份,冰块很薄的时候,可能就会弄人进来。”靳川说。
冰薄人多,开洞就更具风险。靳川此前去冰钓时,人们会刻意保持安全距离。但锚鱼入场花费不菲,人数过多,场地有限,即便坑洞距离过近,人们也会冒险开洞,“锚鱼花几百块钱进来了,(如果)没地方开洞,钱不是白交吗?”
出于安全考量,毕荣的40亩地限制进场人数,同场锚鱼者不超过200人,相当于一亩冰上三五个人,他认为间距是足够的。
他介绍,锚鱼者从四边围坑的护栏走通道下坑,“谁不穿救生衣的清出场地”。除了救生衣、救生圈以外,南北、东西岸都有长绳索,在意外情况下可以让落水的人拉住。毕荣称,其场地开业后,镇政府分管农业农村工作的工作人员来过现场,拍照检查急救包等安全设施,检查通过后下函,表示完成报备。
但锚鱼生意至今仍踩在灰色地带。河北省钓鱼协会王志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各省钓鱼协会常在一起开会,对这一问题有共识,锚鱼是绝不允许的,协会也不会组织相应活动。“但是地方上,黑坑老板们为了挣钱,到冬天的时候就自己搞这种活动。”
“一般情况下,收费的就叫黑坑。老板会弄一些鱼,放进鱼塘,大家把鱼锚上来,就是来过这个瘾,找刺激的。” 在靳川看来,野钓属于娱乐,而“黑坑锚鱼就像赌博,太血腥、太残暴”。
根据农业农村部规定,锚钩属于禁用渔具,禁止在长江流域重点水域使用。湖南省益阳市大通湖区法院曾审理过一起锚鱼案,三人以钩刺耙刺、锚钩等工具,在东洞庭湖畔进行锚鱼活动,被渔业工作人员当场查获,经法院审理,构成非法捕捞水产品罪。
上述法院发文警示,用这种设备“钓”上来的鱼,全身多处被鱼钩挂住,这种作业方式会对鱼类造成严重伤害,十分残忍,即使鱼类被放生或侥幸逃脱,被锚钩划伤也很难存活,对渔业资源和天然水域的生态破坏极大。
河北省唐山市玉田县,小明第三钓场的广告牌。(资料图)
河北省唐山市玉田县,小明第三钓场的广告牌。(资料图)
3.村企共建钓场
即便如此,受访者们指出,京津冀地区的民间锚鱼活动依旧火热。
毕荣是其中的资深玩家,夏钓冬锚玩了二十余年。近两年,他也转变身份开起钓场,在上述事故发生前,锚鱼只开过三场,最多时人数在100人左右,最少的场仅四五十人,没有满员的时候。
他说,有的开锚首场放鱼放得少,人来得多,可以盈利。但自己以8.5元一斤的价格进了两万斤鱼,投进坑中,票价780元。这三场收的门票钱算下来,还是亏本生意。锚鱼票价参差不齐,有的小锚场会用更低的票价吸引来客。出事钓场便是这种情况,赵吉安花了260元即可入场。
毕荣有些愤愤,这些票价200元左右的小坑,“把我们的生意给搅黄了”。
这家“搅黄别人生意”的钓场,全名为“玉田小明第三钓场快乐鱼塘”,开在玉田县陈家铺乡的韩荒子村,周边村落密集,造访者多是六七公里范围内的村民。赵吉安家在丰南区,过去要花一个小时,走上40公里,但他还是赶来凑热闹。
在钓场一公里开外的玉石路旁,竖着一张巨大的钓场指路牌,包含钓场的营业范围:团建、采购、垂钓、露营、美食。村中宣传牌显示,该钓场系陈家铺镇万企兴万村“快乐鱼塘”项目的一部分,属于村企共建。钓场招牌上书:万企兴万村,德润农民心。
韩荒子村党支部书记刘志才曾向媒体介绍,全村共有29户122人,耕地面积仅有296亩,村集体唯一收入来源为土地和坑塘承包收入,2021年村集体收入仅为3万元。
但该村水资源丰富,有8个坑塘面积约为60亩,他们将60亩坑塘以每年10万元的价格转至唐山润农节水科技有限公司,用于发展淡水鱼养殖和垂钓项目,建有蟹池和虾池各1个,垂钓池2个。
“小明第三钓场”开业不足一年,2024年5月举行了盛大的开业盛典,常有活动赛事,奖品丰富,票价便宜,钓场人气快速上升,高德指南显示,其位列唐山市垂钓园人气榜第2名。
排在前列的,还有第4位“玉田县小明垂钓第二钓场”,及第6位“玉田小明垂钓园”,两者相隔不足1公里,位于玉田县西北部的林南仓镇。
企查查显示,玉田小明垂钓园成立于2016年12月,经营者吉国明。1月18日,南方周末记者以游客身份拨打其网上预留电话,对方称钓场仍在营业,事故当天“落了三百多人,都自己游上来了”。此外,“小明三钓场”对外公布的多个联系方式,均在接通后挂断,截至发稿,约访信息未有回复。
有附近村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小明第三钓场”出事后封闭,正在抽水。“之前韩荒子在我们这是窑洞,所以渔坑很大,水有2米深。现在韩荒子外围的道已经被封了,不让去看。”
钓场社交平台账号内,仍保留着事故前一日的直播连麦回放。
镜头下,工作人员正将一尾尾大鱼补进坑里,脚踩在冰面,偶尔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负责人不在钓场,计划着第二天早早过去,他隔着屏幕叮嘱,将冰薄的角落弄个绳子拦住,“明儿他们愿意上哪儿上哪儿,上跟前儿去也没事,掉了也不怕。明天把救生圈拿过来,安排两到三个人在那儿等着,谁掉了拽谁就中了”。
“人多了冰没问题吧?”在视频最后,他念出观众的这一担忧,将手一挥,神色轻松地说,“一点儿问题也没有,放你的心啊。”
(赵吉安、靳川、王斌、毕荣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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