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莉
买菜,一向不爱去超市。喜欢早起,去路边摊,在那儿可以遇见童年滋味。
什么是童年滋味?就是吃进嘴里甜甜的有机菜,是一日日见风长大的。城里路边摊,一般分布于菜场周围,老人拎着竹篮,一两把苋菜,五六只茄子,七八根黄瓜,水淋淋一路走了来。买卖双方,蹲在地上,一边话着农事家常,一边交讫,神情愉悦。慢慢的,太阳升起,暗金一样的光芒照着人的背脊,暖暖和和地,地上留有一摊水迹,湿茵茵,偶尔掉下的一两片菜叶,被天上的飞鸟看见,一个俯冲,啄食干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那时,我租居于市中心,去得多的是卫岗菜市路边摊。盛夏可以遇到野茭白、野菱角。野茭白,瘦而细长。蹲在地上,一点点剥去绿色外衣,露出白玉般肉身,直接放嘴里,咵嚓有声,甜脆无渣;若与肉丝爆炒,佐以一只红椒,口感无可比拟。野菱角,色呈青绿,左右两个芒刺,洗净,拦中一口,断成两截,轻轻一挤,白肉出,鲜甜无匹。鸡头果、癞葡萄,也能买到的。
夜里散步,至望江路,再往西走一小截,便是南七。入夜,南七路边摊雨后春笋般,针头线脑,什么都可以买到。最喜欢光顾羊肉串摊位。每个人面前,一只陶制小炉,炭火微微,将半熟羊肉串重新架至炉上烘烤,一边撕咬,一边翻动……孜然的香味随着夜风一点点飘散,一直吃到午夜,顶着星斗回家。这样回忆起来,似乎八百年前的老旧了,可是,照样可以闻到时间的芳香,它并没有发霉,依然有着月季的沁人心脾,在微风里荡漾。
后来,移居西南郊。每日上下班,路过312国道涵洞——翡翠路、书箱路交口处,有一空阔地带。每每春初,小贩们运来整车草莓,大喇叭循环播放:“好甜好甜,长丰草莓,不甜不要钱!”一日日经过,听得熟了,渐有不为人知的感动。如此直白的吆喝,何尝不是一种诗风呢?古诗一样押韵。春天是草莓,夏天有西瓜、樱桃、蟠桃,秋天卖甘蔗、红薯,冬天有冰糖葫芦、糖炒栗子……烧饼摊子,一年四季俱有;还有卖阜阳枕头馍、酱豆子,卖石臼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自去年始,有了一位理发的简陋摊子,一只凳子一面落地镜子,10元一位,老少不欺。
倘若冬天,北风呼啸,雨雪泥泞,情绪难免低落,一路郁郁然骑行,每至312国道附近,那种热火朝天的场面,如若一双大手,迅速将低落的你一把提溜起来,是眼前的温热祥和,将一颗心瞬间焐暖,顺便将车停下,买一包糖炒栗子,剥一颗丢进嘴,烫而甜糯……这便是升斗小民的烟火日子。慢慢地,你一点点徜徉,一颗阴郁的心便恢复至火热跳动里。
有一年春天,在翡翠路附近邂逅一位老人,他挑了一担小鸡雏小鸭雏来卖,是那种巨大扁圆的竹簸箕,小鸡小鸭刚刚出壳三五日,稚拙可爱,“唧唧唧”“唧唧唧”地叫唤着,惹人怜爱。我蹲在竹簸箕前,静静面对小精灵们,一瞅半天。一幅幅人间行乐图景。
那些年,我喜欢散步,夜里在路边摊上买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挖耳朵的银勺子,开啤酒的铜启子,老式长柄指甲钳,老式发夹,五颜六色的纽扣……所费不赀,但比逛起高级商场来,所获得的快乐,要多得多。路边摊上的人们,你仔细看,他们大多神情怡然,流露出天真的表情,是纯粹的快乐,消失了阶层感,脸上布满众生平等的悠游自在。
有一年秋天,去云南普洱出差。我偷空溜出,打听菜市位置。
真是开了眼界。一路看过去,这可贵人间的生机勃发。那么难得的自然散养牛肉,56元每公斤;菜摊铺满无数鲜花,南瓜花、金针花、芭蕉花、菊花、玫瑰……在云南,仿佛所有的花皆可食;还有秋笋,肥美如贵妃膊,嫩黄色泽,一只只堆在地上,似被高原的阳光一晃,便流出汁水来。云南妇女喜欢将婴孩背在竹篓里——也许醒得早了,那些小婴儿纷纷站在竹篓里睡过去,将头歪着,嘴角流下口水,他们睡得何等香甜,全然不顾人间热闹。
(作者系作家、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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