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教里的一个说法:一个人有两种生命,一种是活着的生命,另一种是存在于其他人心中的生命,也就是说,被其他人记得。蒙难者的照片哪里都有,人们正是因为随时都能看到纪念,能听到文字和物品背后的声音,所以才不恐惧。
☆因为他们活在真实的连接里。连接随时可以触发,把安全感注入人们的举手投足中。林黛玉葬落花时哀思自己:“他年葬侬知是谁?”这里的人们却坦然不疑:我会被他人记得。
文|云也退
责任编辑|杨嘉敏
01
松弛中的紧张感
开车的人是我的以色列老朋友Yael,路过一面墙时,她噗地一声笑出来:“你看到那一行字了吗?”
到处是字。只要有墙,墙上就会有文字,有种种涂鸦。和其他著名城市不同,在以色列的特拉维夫,绘画式的涂鸦较少,文字涂鸦更多,可以看出人们对“表达”的愿望强烈。Yael说,刚刚路过的那行字说:新年到了,我们的政府也该换个头了,“是不是很好玩,这个文字游戏?”
我这次到以色列,待了三周,一直待到9月下旬,按犹太历是新年前夕。在希伯来语里,这节日叫Rosh Hashana,词语本身的意思是“给一年换个头”。正因此,那行文字涂鸦才说:“我们政府也趁新年换个头吧”——换个新总理,换一套新班子。
过去多年,不管民间有多少怨言,党派间的争斗多么激烈,以色列的总理始终没换过。而自从2023年10月7日加沙诺瓦音乐节的恐怖袭击事件发生,近两年来,以色列社会的悲伤气息浓郁,墙上街头,到处贴有呼唤被劫持的人质回家以及要求政府带人质回家的标语,还有阵亡士兵的照片与信息。人们对政府的不满见于各种公开的表达,但总理还是稳坐他的位置。
“政府也换个头吧”——说是这么说,但谁又能顶上来当好新头呢?还是说,激烈的政治表达仅仅是释放情绪,并不意味着“民怨沸腾”“上下离心”?2025年9月在以色列,还发生了另一件事:也门的胡塞武装发出的无人机突袭了以色列南部的港口城市埃拉特,有12人被炸伤,其中2人伤势严重。看到消息后我立即告诉Yael。她说是的,然后说:“那些人看到无人机,都不躲,还看,还拍照。‘伤势严重’的意思就是多半要残废了。”
她说到“cripple(残废)”一词时,我立刻想起以色列街头残疾人的确不少见,他们像身体健全的市民一样上街,只是行动慢一些。两年前出了那样的惨事,两年来战火持续,几乎每周都有涉及人命的事发生,政府又背着无数的骂名,可是普通百姓依然有心观赏无人机,依然乐意去海边,这只能说明人民是有安全感的。

▲雅法老城,阿拉伯人开着蔬果超市。 摄影 云也退
特拉维夫是一座新旧并存的城市,南部衔接古老的雅法港,那里有更多阿拉伯裔居民和其他背景的人居住,有阿拉伯人开的超市、鲜蔬店和古玩器物店,有彩色的咖啡屋和酒吧,有更多的残墙败街,有更多更连绵的墙上涂鸦。我们在雅法老城的一个户外酒吧坐坐,除了简餐外,还点了一铜壶的阿拉伯黑咖啡,那咖啡苦得毫无回旋余地,阳光在杯中的黑水面荡漾。Yael并非一个安全感很强的人。我们说话时,她看了一眼手机,马上严肃起来。
又有恐怖袭击发生了吗?她仔细看了一会儿。“不是。”万幸。“只是车祸。”
她把屏幕拿到我眼前。我只见现场浓烟升腾,跟电视新闻里说某某地爆炸的场景一般无二。Yael放松下来。她是一位近60岁的女士,她的脸上,不管是笑,是怀疑,还是严肃甚至发怒,都非常地彻底。以色列人大多如此,看人们的面部,你就可以大胆说出他或她此刻的情绪和感受,不会有错。她收起手机,用一片面饼刮起鹰嘴豆泥酱胡慕斯。“太香了,”她说,“我跟你说过的,这家最好吃。”
她那满意的笑容,是来自食物本身确实好吃,而不是来自她成功地带我吃了一家在她心目中最好的阿拉伯餐厅,并因博得了我的赞同而感到脸上有光(餐费我们是对半分的)。她从不遮掩,遇到逊色的食物,难喝的咖啡,她都挑起眉毛直说“太差了”;她提出要带我去她住的地方逛逛,“那里有很好看的街心花园”,“魏茨曼研究所里也很漂亮”,可是当我们来到花园,看到烟头遍地时,她立刻说:“这是那些宗教人群干的,他们不讲究住的环境,这太差了。”

▲每年9月,这种有着矛尖般花序的海葱是以色列草地上最显眼的植物之一。 摄影 云也退
她的评价总是来得斩钉截铁,而且,绝没有代表她的国家、她的社区向我炫耀或向我道歉的意思。她就是她自己。一旦听到我讲了什么她认为是错误的看法,比如说关于“安全感”之类,她立刻眉头一皱,纠正道:
“不,我们这里不安全。哪里会安全,这是个越来越坏的世界。我是个幸运的人,从小到大我没有遇到过恐怖袭击的事情。我是很幸运的。我们该走了。”
走了?这不才下午四点,太阳高高、凉风萧萧怪舒服的吗?
“我们该走了。”她接着说了一番理由:要注意安全,有恐怖分子在这里,发生过拿枪突突突突打死人的事情。(“最近的事吗?”“不是,大概两年前?反正就在这里。”)“我们必须身手敏捷,这样可以及时地跑进能藏身的地方。我们该走了。”

▲以色列城市里的鸟种类虽不多,但随处可见的乌鸦和鸫类,都是以聪明、大胆而著称的鸟类。 摄影 云也退
02
素“以”闻名的安全检查松懈了
当我满带着“以色列不再安全”的预期,来到这个十二年前我曾长居了一阵的国家时,我开始对“安全”有了新的认识。几个观察:首先是,安全检查松多了。
十二年前在上飞机时还有人仔细搜过身,在进出博物馆、车站这样的地方时,有专人检查背包;这一次我什么都没遇到过。或许是跟安检技术更发达有关,或许,它迫切地欢迎每一个能在“战乱年代”到来的外国人,又或许(我猜很多以色列人也会认同这一推测)防不胜防的暴力事件,加上之前被病毒、疫苗、隔离等短暂折腾过,人们看得更透,干脆撤掉了防范。但我只能说,我的切身感受是:它对我的信任比之前又提高了,与此同时,人们面对开口求助的行为,友好程度则一如既往。
第二个观察是,士兵少见了。
这两年,在役士兵们大部分时间都得在前线,一周只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一次,不像十二年前或更早,成群结队、笑笑说说的年轻士兵是以色列街头的一景。在首都耶路撒冷,宗教场所聚集,士兵们像虔诚的教徒一样出现在哭墙,会稍微常见一些。
士兵少见,使得墙上各种士兵的照片更为显眼。它们往往用黑色衬底,文字是黄色的,有的还配上了士兵的生卒年,或是被绑架的那一天。有的照片上标有年龄,有的年龄被划去,旁边写上+1后的新数字,那说明这个士兵和其他人质一样依然生死不明,家人朋友还在期待他或她归来,并给他或她办他们自己缺席的生日会。有的人年龄已经改了两次了。(编者注:2025年10月13日,在2023年10月7日巴以冲突中被扣押的以色列全部20名在世人质获释。)
这些场景,以及这些场景背后凝重的信息,会给城市的生活氛围注入一些怎样的元素?

▲特拉维夫狄赞戈夫广场的圆形水池边摆满了照片、相框、玩具、花等等,文字则记录着人们的名字和故事。 摄影 云也退
我住在狄赞戈夫中心附近,这里有一个水池,池边堆满了毛绒熊围绕着的少男少女的大照片,写了字的卡片、信纸,小盆栽,祈祷书,戴过的帽子,用过的灯台,插有字条的镶框生活照,用照片包裹住的香烛,鲜花和塑料花,甚至还有给美国那位遇刺的政客查理·柯克点起的一小圈蜡烛……哀惋和祝福,祈祷和缅怀,摩肩接踵地汇集在这里,即便不认识文字,只要细看一张照片,也能想象它背后声声永失我爱的呼号。
但绕着水池走一圈、两圈,能感觉到的却并不是哀悼,而是休息。没有哪一张照片上的人比其他人更突出,更抢镜,这一张笑脸和下一张笑脸紧挨着,一件玩具同时跨坐在三四个人之间。真正抢眼的得说是一只尺寸最大的棕熊,它四仰八叉地躺着,就像躺在一个二手玩具集市上那样。乌鸦在餐厅门外踱来踱去,电车当啷着铃声,踩着电滑板的人呼啸而过,池水在灯光下泛着浅蓝。
这么多有关哀悼的信息聚集在一起,却没有眼泪。我事先期待的那种或多或少“人人自危”的气氛,并不存在。特拉维夫仍是全球最贵的城市之一,对于物价,随便找哪个路人,都能倒出几句抱怨,但是——这算是我的第三个观察了——特拉维夫一向的形象,即一个热热闹闹、生活气息十足的城市形象,没有变化。
我不敢贸然地说,经历过大难和痛失所爱之人会更加珍惜生活。无论是海边的人,街心树下的人,超市里进出的人,还是车站来来往往的人,都踢着很有存在感的脚步,在行走;人们讲话时,会互相摸着对方的膝盖和肩膀。这种过于亲近的肢体动作,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曾被当时欧洲最犀利的反犹观察家视为淫猥,不过谁又能否认,它也反映了尊重和自重,也传达出互爱感,甚至还表明,做出这种动作的人特别在乎“战乱年代”中的宁静时刻呢?我知道一种古老的伦理,一种讲求只要眼里看到人,心中就对其产生责任感的共同体伦理。这是和互联网与移动社媒产生以来被崇尚的虚拟连接背道而驰的伦理,它讲究人和人的真实连接。20世纪的犹太裔著名哲人,如伊曼纽尔·列维纳斯和马丁·布伯,都阐发过这一伦理,他们都希望,能让古代犹太思想中的精华,对一个趋于原子化、个人化的社会有所贡献。
我还知道犹太教里的一个说法:一个人有两种生命,一种是活着的生命,另一种是存在于其他人心中的生命,也就是说,被其他人记得。蒙难者的照片哪里都有,椅子背上,路灯杆上,超市门边,街心雕塑的底座上,有时,社区门口的广告(演出、家政、写作班、舞蹈班、艺术家工作室招募助手……)之间也会赫然贴上一张。我看得多了,方才领悟到:并不是人们因“化悲痛为力量”而珍惜生活,并不是;实际上,人们正是因为随时都能看到纪念,能听到文字和物品背后的声音,所以才不恐惧。
因为他们活在真实的连接里。和陌生人的一个照面,就能产生连接;蒙难者的肖像,姓名,日期,年龄,让互不认识的人“同在”。连接随时可以触发,把安全感注入人们的举手投足中。林黛玉葬落花时哀思自己:“他年葬侬知是谁?”这里的人们却坦然不疑:我会被他人记得。
03
人质广场
9月,我在特拉维夫参加一次希伯来文学论坛。有近三十人从各个国家到来,论坛持续五天,每一天的会址不同。第二天上午的会后,茶歇时,我问会务负责人Noah(诺阿)下午我能去哪里逛逛。
诺阿是个棕色卷发女孩,看上去她被琐碎的会务弄得很疲惫,本来就红胖的脸上还添了些浮肿。听了我的问话,她说,出门朝右拐过去,就是Hostage Square。
Hostage Square?人质广场?
我看了一下google map,的确,就在步行可达的艺术博物馆那里,有一个“人质广场”。战争不仅带来了死伤,也产生了人质和人质危机。如何救人质,怎样交换,这是军事和外交层面的事情,但民间绝没有听天由命(或是一叹“肉食者谋,我其奈何?”)。他们建起了一个广场。
但这毕竟是“你们国家”的事情。为什么诺阿建议一个刚来两天的外国人去人质广场走走?难道就因为它离得近?我怕自己没听清楚,又问了一句:是为那些被绑架的人开辟的广场吗?
她说是的。她虽疲惫,人也谦卑,却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疑惑,于是又补了一句:“But it is also very nice.”

▲这座金属制作的鸟形街心雕塑,鸟的脖子上也系上了代表悼念和呼唤的黄丝带。 摄影 云也退
没有更具体的讲法,一切都取决于我自己的眼睛和感受,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人要求我必须被感动。所以我就去了。我看到,人们扎在各种地方的黄丝带,这是他们选择的方式;我看到,一路上,众多的人质照片和标语底下,有一些圆石被涂成同样的明黄色,堆在墙脚,越靠近广场,堆得越多。到了那里,除了到处绑着、随风飘舞的黄丝带,除了圆石,除了那些照片外,还有一架钢琴,琴前坐着一个黄胡须的年轻人,在弹一首曲子。
我坐在那里端详他,听那首曲子。在晴朗寂静的下午,捆在柱子上的黄丝带噼啪地乱响,我背后的艺术馆里,偶有人进出,馆内的纪念品商店照常开放,商品有着欢乐明艳的颜色,活泼的造型,带着价格牌陈列其中,出了门,就是一个气氛凝重的场所,却并不显得哪里有冲突。
我听了好一会儿,才看见钢琴侧面还有一个年轻人,正在用手机录这个弹琴的场景。我差点就没注意到他。因为他持手机对准同伴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在直播,甚至不像在录制,而是一个正在用心地研究什么东西的人。他纹丝不动的样子,和那音乐一起刻进了我的头脑里,有如一幅在沙子上制作的浮雕。
近傍晚时,我又来到广场。琴声已经停了。近公路的台阶上,缓缓走上来五六个人,彼此拉着手,挎着胳膊,岁数都有点大。我猜他们是人质的家人,尚未救出的人质或已经确认死去的人质的家人。
04
“给一年换个头”
第二天早晨,我才得知自己睡着的时候,凌晨曾响起一阵警报。
论坛期间,每天都有三四个以色列作家、编辑来讲话,几乎每个人,都把自己人生经历过的事,生离死别的事,荒诞可笑的事,百感交集的事,以及自己如何写作,和盘托出给在场者。从每一个人的脸上和眼中,都能看到他或她的一生,都能看到他或她如今的处境是不佳还是尚可。我完全忘了自己此行原先的所思所想,而是落在了一场场真实的连接里。

▲以色列的画廊里,一个艺术展开幕的常见景象,狭小的空间里拥进许多人,每个人都会驻足细看,不管那个作品是用多么廉价的材料制作,不管创作者是多么无名。 摄影 云也退
论坛结束后的第二天,赶上周五,我去了一个艺术展的开幕式。在一位参展艺术家的画作前,我看到她画的似是一片暗蓝色中的一点点火光。她在跟周围的两三个人聊着,似乎是关于语言的话题,忽然,她说起“in Chinese”,我便走过去,告诉她,我是Chinese,我会Chinese。
那位有点年纪的女士,并没有露出类似“哇,很高兴见到你!”的表情。她说:我们在讨论语言,你们中文里,有没有一个词语能够表示“点燃后又熄灭了的篝火”?
我想了想说:“没有,或者我可以说Ash?”
“Ash,”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摇摇头,说,“英语里也没有,英语里只有ash。可是我们希伯来语里,就有一个单词,表示‘点燃后又熄灭了的篝火’的意思。”
我心中“哇”了一声。指着画问:所以,这是您的作品?
她微笑着点点头,并说:“语言最有趣了,是吗?”

▲犹太新年,一个家族的家中聚会上,瓷盘上的小餐盘都用一次性的简易款。 摄影 云也退
若干天后,犹太新年将至,Yael邀请我去她的家族新年聚会。和所有的犹太节日一样,过节的环境以白色的布置为主,餐盘都不用瓷盘,而用一次性的塑料盘子。食物在巡过一圈,确认没有人再吃后,就打包收起来,自己盘子里吃不完的可以直接转给别人。我吃着吃着,转过脸问Yael:“希伯来语里,有一个词可以表示‘点燃后又熄灭的篝火’,是吗?”“是的”,Yael说,随即说了一个词。我没有听清,又请她重复了一遍。
我告诉Yael,以色列仍是以前的样子,有种积极、沸腾的生活热情。唯有一件事让我疑惑:为什么我看不到那些戴黑帽、穿黑长袍、总是威严踱步的宗教教徒了?以前他们是特别显眼的,他们随时随地都能掏出一本祈祷书来读。
“因为他们不想被人看到了,”Yael说,“他们照样祈祷,但大概都在室内吧。这世界太不安全了,得注意保护自己,不能引人注目。”

▲残阳下的特拉维夫海边 摄影 云也退
新年持续三天,之后我就要回国。第三天傍晚,我在住处附近的一个社区中心,同样是一个水池周围,看到众多的居民都在场。一个宗教教徒,黑袍长须,站在水池边,读着一本祈祷书,孩子们围着水池跑。他的声音并不洪亮,被水池的声音略微盖了过去。
我身边站着一个男人,脸上挂着以色列人脸上最常见的那种若有所思的笑意。教徒说完话,走下来时,男人走上前抱了抱他的肩膀,作为致意。
教徒走后,我问男人:这是一场婚礼吗?
“不是,”他微笑着说,“这是新年的一个仪式,新年的意思是‘给一年换个头’,所以今天就是让孩子们过来,带着自己的旧玩具,旧物件,扔在水池里,表示新年了,一切都得换上新的。”
这是一个祝福?是的,一个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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