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初对“冷门”方向心怀抵触的青年学子,到如今在GIST领域挥洒自如的权威专家,汪明用二十余年光阴,完成了精彩的蜕变。
他坦言,临床工作能带来“短平快”的成就感,而科研则需要更漫长的耕耘与积累,他享受这两种节奏带来的不同挑战。
文 / 麦芬
编辑/木荷
2002年,汪明还是一名医学硕士生时,他的人生轨迹因导师曹晖的一席话而悄然转弯。彼时,他对普外科手术充满向往,却被分配了一个极为“冷门”的研究方向——胃肠间质瘤(GIST)。这个名词在当时,不仅对公众,甚至对许多医生来说都相当陌生。
二十多年后,已是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仁济医院知名专家,并在GIST领域有诸多成就的汪明回忆,自己当时是有点抵触的,学习罕见病,让他担忧未来的职业发展。
▲汪明在模拟手术室向大学生演示外科缝合操作。(受访者供图)
但是,这次“身不由己”的选择,竟成为他职业生涯中最幸运的开端。他不仅见证了中国GIST诊疗从一片空白到逐步规范的全过程,更以二十余年的坚守与拓荒,成长为该领域的中坚力量,用自己的智慧与温度,为无数患者点亮了希望之光。
被选择“冷门方向”
在导师曹晖向汪明提到GIST之前,他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一疾病。“这个名词在当时的大多数临床医生听来都相当陌生,更不用说一个尚未毕业的学生。”
汪明知道,GIST是一种罕见病,而普外科的主流是胃癌、结直肠癌这些高发病种。选择一个如此“冷门”的方向,意味着更少的病例、更有限的经验,以及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虽然心中疑虑重重,但他并未直接向导师表达自己的抵触情绪。
作为一种起源于胃肠道间叶组织的肿瘤,胃肠间质瘤的发病率不高,在中国每年新发患者约2万-3万人,属于少见肿瘤。它行踪隐蔽,早期症状常与普通胃肠不适无异,许多患者发现时已非早期。
但它同时又是现代肿瘤学发展史上的一座“灯塔”。21世纪初,初代靶向药物的出现,将晚期GIST患者的生存期从一年左右奇迹般地提升至五年以上,使其一跃成为精准治疗的成功典范之一,开启了实体肿瘤靶向治疗的新纪元。
汪明的导师曹晖作为一名资深的医者,嗅觉非凡,他从大洋彼岸刚刚兴起的靶向治疗浪潮中,敏锐地捕捉到了GIST的特殊价值。他告诉汪明,GIST将成为未来几十年里极具标志性的一个病种,是理解和实践肿瘤精准治疗的一把“金钥匙”。
带着“先完成学业”的简单想法,汪明开始遵从导师的安排,一头扎进了GIST的研究中。他搜集当时国内外为数不多的文献,从最基础的概念学起。随着了解的深入,他逐渐被这一疾病的独特魅力所吸引。他看到,传统的化疗对GIST几乎无效,而小小的靶向药片,却能让巨大的肿瘤神奇地退缩,让许多被判了“死刑”的晚期患者重获新生。
▲汪明参加仁济医院实训中心腹腔镜基础技能培训师认证培训班,获得讲师资格。(受访者供图)
这种颠覆性的疗效,强烈地冲击着他原有的医学认知,也让他从最初的抵触,慢慢转变为浓厚的兴趣,享受精准治疗的魅力。“我越做越感兴趣,觉得当初这个选择没有错。”
从“被选择”到主动拥抱,汪明完成了自己心态上的关键转变。他意识到,自己所踏足的,并非一条偏僻小径,而是一片充满无限可能的蓝海。
在数据库拓荒
在GIST这片亟待开垦的土地上,汪明做的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拓荒”工作,就是建立一个病例数据库。这项工作,远比听上去要艰难得多。
世纪之交,国内对GIST的病理诊断标准尚未统一,大量的GIST患者被错误地诊断为平滑肌瘤、神经鞘瘤等其他肿瘤,他们的病例资料散落在医院档案库的各个角落,如同一颗颗蒙尘的珍珠。为了将他们一一打捞出来,汪明开启了一项“医学考古”。
他与病理科的老师合作,将医院资料库里数年来所有可能被误诊的病例档案全部翻找出来。“这项工作涉及要把过往病史、切片翻出来,重新进行染色,并结合一些基因检测的工作。”汪明回忆道,这是一个极其繁琐的过程,需要耐心和细致。
在实验室和病案室的无数个日夜里,他像一名不知疲倦的侦探,在显微镜下和发黄的病历中寻找着蛛丝马迹。到他硕士毕业时,已经成功地为仁济医院筛选并确诊了第一批约100例GIST患者,并为他们建立了详细的档案。
这100例,只是冰山一角,背后是他筛选过的数倍于此的疑似病例。但这100例,却为仁济医院的GIST研究,奠下了第一块坚实的基石。
档案建立后,汪明并没有止步于完成一篇论文。他做了一件在当时看来颇有些“多此一举”的事——拿起电话,对这些被“重新发现”的患者,逐一进行电话随访。
“我听到比较多的评价,就是很多患者觉得我这个小医生倒是很负责任,”汪明笑着说,“患者觉得,手术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想到要通知他们回来复查,告诉他们现在可能有一个新的诊断结果。”
对于这些患者而言,这不啻于命运的转机。而对于汪明,这些鲜活的案例让他深刻地体会到,自己案头枯燥的数据整理工作,可以直接与患者的生命紧密相连。
从最初由Word文档和Excel表格构成的简陋数据库开始,二十余年来,汪明从未停止过对它的维护、更新与完善。随着仁济医院GIST诊疗中心的声誉日隆,前来就诊的患者越来越多,这个数据库也如滚雪球般壮大,从最初的100多例,发展到如今管理着超过2000名患者的庞大、信息化的系统。
其实,这个数据库也早已超越了个人研究的范畴。它成为了国内规模最大、随访资料最完整的GIST队列之一,成为整个团队进行临床决策、开展研究、发起全国多中心临床试验的宝库。
“晚期”与“进展期”
如果说,建立数据库展现的是汪明作为一名研究者的严谨与远见,那么在日复一日的临床工作中,他所展现的,则是一位医者最本真的善良与同理心。他常常将“爱伤意识”挂在嘴边,这是一种将心比心、设身处地为患者着想的行医哲学。
他有一个坚持多年的习惯,在向患者解释病情时,他会有意避开“晚期”这个词。“如果直接跟病人说已经是晚期的话,太打击人了。”因此,他更喜欢用“进展期”这个词,对患者来说,接受度会更高一点。
从“晚期”到“进展期”,一词之差,给技术性描述增添了人性化关怀。他总是乐于向绝望的患者介绍自己手中成功的案例,告诉他们,GIST是一场长跑,只要科学管理、规范治疗,就有机会看到更多的风景。
几年前,一位患者找到了汪明的门诊。来的是患者的女儿,她描述母亲的病情时,几近哽咽。她的母亲腹腔内长满了巨大的囊性转移灶,肿瘤像一个个装满水的气球,严重压迫着内脏,导致她腹胀如鼓,无法正常进食和生活。身体的巨大痛苦和对疾病的恐惧,彻底摧垮了这位患者的精神。女儿告诉汪明,她的母亲因为无法忍受折磨,已经尝试过一次自杀,所幸被抢救了回来。
汪明听后,心中也感到十分难过,他回忆道,患者的肿瘤已经无法通过手术根治,常规的思路是继续尝试靶向药物治疗。但他意识到,对于这个已经被痛苦逼向绝境的患者而言,眼下最迫切的,不是根治肿瘤,而是缓解症状,提升她的生存质量,让她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勇气。
他提出了一个大胆而巧妙的方案:不急于做创伤巨大的手术,而是先通过超声引导下的穿刺引流,将腹腔内压迫最严重的囊液引流出来。这是一个治标不治本的方法,但对于当时的患者来说,却是一剂“救命良药”。引流之后,患者腹胀的症状立刻得到了极大的缓解,随着生活质量的改善,她的情绪也逐渐稳定下来,重新积极地配合后续的靶向药物治疗。
▲手术室中的汪明。(受访者供图)
“患者到现在也已经两年了,目前虽然疾病还是在缓慢进展中,但至少我想,当初如果没有做这样一个穿刺引流的决定,可能患者不一定能够坚持到现在。”汪明说。
随着声名远播,找他的患者越来越多。为了更好地服务那些病情复杂、需要及时沟通的患者,他参与建立了一个数百人的患者微信群。
这份长年累月的付出与奉献,也为汪明赢得了一份特殊的认可。因长期深度参与中华慈善总会的患者援助项目,他被授予“最美慈善医生”。他把这座奖杯摆在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他说,这能时刻鞭策和鼓励自己,不忘初心。
做前沿研究的“摆渡人”
过去二十年里,伴随着一代代靶向药物的问世和纳入医保,GIST的治疗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成功地将一种凶险的肿瘤“慢病化”,让无数患者得以长期“带瘤生存”。
然而,在这片光明之下,一个巨大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几乎所有患者最终都无法避免“耐药”问题。“随着用药的时间越来越长,耐药问题就成了一个巨大的瓶颈。”汪明在临床中,常会出现尴尬的境地,“患者可能还活着,但是药已经用完了。”
如何破解耐药困局,延缓耐药的发生,并为耐药后的患者寻找新的出路,是当前全球GIST领域最核心的挑战之一,也是汪明近年来科研工作的主攻方向。作为一名临床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他深知,真正的创新必须源于临床,服务于临床。
他将大量精力投入到设计和发起全国多中心临床研究中,致力于将手术与药物治疗进行更深层次的有机结合,为耐药患者“架桥铺路”。
比如,他正牵头开展的一项研究,聚焦于GIST耐药后的“转化治疗”。他们尝试将最新一代的靶向药物瑞派替尼与外科手术相结合,用于那些后线治疗失败的患者。目标是,先通过有效的药物让部分耐药的肿瘤重新得到控制甚至缩小,从而为那些原本失去手术机会的患者创造出再次手术的可能。这项探索,有望用“组合拳”的方式,为GIST耐药患者提供一种全新策略。
另一项由他牵头的研究则有关外科手术的规范化。他发现,现有的国内外诊疗指南,对于腹腔镜微创手术在GIST治疗中的应用推荐,还相对保守。这与许多大中心的临床实践存在“脱节”,在不少技术成熟的中心,已经能够安全地为一些特殊、复杂部位的GIST患者实施微创手术。
他解释,“指南之所以那么保守,归根结底还是缺乏相应的一些循证医学的证据。”为此,他带领团队发起了一项全国多中心的前瞻性临床研究,旨在用最科学、严谨的数据,去验证腹腔镜技术在胃部“特殊部位”GIST治疗中的安全性和有效性,其最终目标,就是为修订国家级诊疗指南提供高级别的证据。
除了主导大型临床试验,汪明与国内同行一起,参与编写了多部GIST诊疗的专家共识,内容涵盖外科手术、药物不良反应处理等多个方面。此外,他还加入了由北京大学肿瘤医院李健教授牵头的“月评小组”,每月坚持翻译和点评国际上最新的GIST研究文献,以保持与全球科研前沿的同步。
▲在学术会议上发言的汪明。(受访者供图)
汪明介绍,GIST的真实发病率与临床统计学的发病率可能存在较大差距,按照日本和德国的研究,尸检病人中,有30%在胃部发现了很小的间质瘤,“如果把身体中那些很小的间质瘤都算上去的话,GIST有可能是一种常见病。”
定期的胃肠镜体检是发现早期病变的最重要手段。他建议,40岁以上的人,如果从来没做过胃肠镜,都有必要做一次检查,如果没有问题,那么可以每3-5年做一次,如果查出来息肉或溃疡等,或有胃肠道肿瘤家族史患者,需要缩短间隔时间。汪明在之前的一次检查中也在肠道发现了8个息肉,现在他已养成习惯,每1-2年必须做一次胃肠镜检查。
尽管东亚地区是胃肠道癌症的高发地区,但相比中国,日本、韩国的早癌占比在百分之六七十,而中国的早癌比例目前不超过30%。“为什么会这样?主要原因是日本、韩国全民的胃肠镜检查的政策执行得好,我觉得胃肠镜检查很有必要纳入常规体检项目中。”汪明说。
从最初对“冷门”方向心怀抵触的青年学子,到如今在GIST领域挥洒自如的权威专家,汪明用二十余年光阴,完成了精彩的蜕变。他坦言,临床工作能带来“短平快”的成就感,而科研则需要更漫长的耕耘与积累,他享受这两种节奏带来的不同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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