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鲁兹人作为伊斯兰教什叶派伊斯玛仪派的分支,与以逊尼派为主的贝都因部落,宗教对立已绵延千年。”
叙利亚人权观察组织7月20日称,已有超过1120人在本次冲突中丧生。死者包括427名德鲁兹武装人员和298名德鲁兹平民,其中194人被叙武装力量“处决”。同时,还有354名叙政权安全部队人员和21名贝都因部落成员遇害。
据多位专家分析,以色列军事干预的背后,其实更多是服务于国家政治利益的“一石三鸟”之计。
当地时间2025年7月22日,叙利亚南部德拉省布斯拉哈里尔缓冲区,联合国难民署撤离当地居民。图/视觉中国
当地时间2025年7月22日,叙利亚南部德拉省布斯拉哈里尔缓冲区,联合国难民署撤离当地居民。图/视觉中国
短短一周,逾千人丧生,十余万人流离失所。2025年7月,叙利亚南部血流成河。
2025年7月20日,叙利亚人权观察组织公布的一份死亡名单触目惊心:427名德鲁兹武装人员、298名德鲁兹平民、354名叙政权武装人员、21名贝都因部族成员丧生。更骇人的是,近两百名德鲁兹人据称遭政府军“处决”。
数日前,叙利亚南部苏韦达省,一场因公路劫案引发的部族械斗,迅速演变为血腥巷战,随着叙利亚新政权的武装介入更为战火增添了一捆干柴。以“保护德鲁兹兄弟”为名,以色列高调入场,最后甚至还对叙“总统府”附近地区和“总参谋部”大楼发动猛烈空袭。
7月19日,一纸脆弱的停火协议,暂时摁住了叙利亚南部的战火。但这短短一周的血与火,留下了太多疑问。一场公路劫案,何以引爆“火药桶”?处于风暴中心的德鲁兹人,为何在叙利亚和以色列扮演着截然不同的角色?以色列“保护兄弟”的口号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政治图谋?
当地时间2025年7月25日,叙利亚苏韦达,一名德鲁兹民兵在检查站,背景是上周该德鲁兹人聚居城镇发生教派冲突后的烟雾。图/视觉中国
当地时间2025年7月25日,叙利亚苏韦达,一名德鲁兹民兵在检查站,背景是上周该德鲁兹人聚居城镇发生教派冲突后的烟雾。图/视觉中国
一桩劫案引爆“火药桶”
一切始于一场公路劫案。
7月11日,一名德鲁兹族青年在叙利亚大马士革至苏韦达公路上,被贝都因部族成员设置的临时路障截停后,遭“袭击和抢劫”。
这场公路劫案,被德鲁兹社区视为挑衅,并迅速演变为与贝都因人的族群对抗。愤怒的德鲁兹武装派别迅速反击,“扣留”了多名贝都因部落成员作为报复。
7月13日,事件升级为公开武装冲突,战火遂即从苏韦达省东部,一路蔓延至苏韦达省西部、北部地区。据新华社报道,当日冲突已造成超过30人死亡,约100人受伤,死伤者中还包括儿童。
德鲁兹人与贝都因部落长期围绕土地争夺剑拔弩张。在专家看来,这场枪火交织的危机,一方面,源于双方部落在宗教上的经年积怨。
“德鲁兹人作为伊斯兰教什叶派伊斯玛仪派的分支,与以逊尼派为主的贝都因部落,宗教对立已绵延千年。”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西亚系长聘副教授王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德鲁兹人以农业为生,贝都因人以游牧为主,这种生活方式上的差异也直接加剧了对水源和土地的争夺。
另一方面,冲突还源自叙利亚政权“破而未立”的乱局。
“(本次冲突)看似是偶发事件,却实际有很大程度的必然。”西北大学中东研究所副所长李福泉教授向南方周末记者指出,阿萨德政权倒台后,艾哈迈德·沙拉领导的沙姆解放组织接管了叙利亚首都,但是并未树立全国性权威,无法履行维护秩序、提供安全的责任,也无法建立强大的中央政府。
7月14日,叙利亚政权以化解冲突、保护平民为名,派遣武装力量前往苏韦达省,叙政权武装力量很快与德鲁兹武装派别发生交火,双方在该省首府苏韦达市发生激烈巷战。
“叙利亚政权的军事介入,意在借机扩大中央政府的管辖范围和权威。”复旦大学中东研究中心研究员邹志强分析,叙利亚新政府上台后,仅控制其首都及中北部地区,南部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中央管辖。
然而,叙利亚安全部队紧急介入后,却未能立即平息双方怒火,反而将战火愈燃愈烈。
据新华社援引叙利亚国家通讯社14日报道,至少18名叙安全部队人员当天在南部苏韦达省武装冲突中死亡,另有数人受伤。
在叙利亚武装力量介入的当日,7月14日起,以色列以“保护德鲁兹兄弟”为由,也立即介入苏韦达省冲突,并发动猛烈空袭连续打击了叙政权在苏韦达省、德拉省的军事目标。
迫于多方压力,7月15日,叙国防部门与苏韦达省地方代表达成停火协议,但暴力和交火仍在继续。7月16日,以色列更是升级打击行动,猛烈空袭叙首都大马士革“总统府”附近地点和叙“总参谋部”大楼。
“以色列试图将叙利亚拖入战争。”针对以色列方面的行动,叙利亚政权领导人艾哈迈德·沙拉17日说,德鲁兹人是叙利亚不可分割的部分。
7月19日,美国驻土耳其大使兼叙利亚问题特使汤姆·巴拉克在社交媒体上表示,在美国支持下,以叙双方已同意在叙南部停火。当日,叙利亚政权发表声明宣布在苏韦达“立即、全面”停火,并呼吁所有各方立即遵守停火协议。
美国斡旋达成的以叙停火协议仍比较脆弱,叙利亚南部的冲突随时有可能再次发生。李福泉表示,“长远来看,这绝非个案,这种冲突事件未来在叙利亚可能还会频发。”
叙利亚人权观察组织(Syrian Observatory for Human Rights)7月20日称,已有超过1120人在本次冲突中丧生。死者包括427名德鲁兹武装人员和298名德鲁兹平民,其中194人被叙武装力量“处决”。同时,还有354名叙政权安全部队人员和21名贝都因部落成员遇害。联合国移民机构表示,这场暴力冲突导致至少12.8万人流离失所。
谁是德鲁兹人
在“保护德鲁兹兄弟”的呼声中,这个长期游离于中东主流视野之外的神秘族群,被骤然推上了地缘政治的聚光灯下。
他们是谁?他们为何会成为以叙博弈中一枚关键的棋子?
介绍德鲁兹人,要从德鲁兹派说起。德鲁兹派是伊斯兰教伊斯玛仪派的一个分支,后因遭到伊斯玛仪派保守势力迫害,活动中心转向西亚,最终由一个宗教共同体演变成民族。二战后,随着中东国家相继独立,德鲁兹人也被分割在黎巴嫩、 叙利亚、以色列三个国家开始了不同的发展历程。
目前世界范围内的德鲁兹人约有100万。其中有一半居住在叙利亚,约占该国人口的3%。
历史上,德鲁兹派在叙利亚政治格局中始终处于微妙地位,其核心聚居地苏韦达省,更是叙利亚长达14年内战中的一片“净土”。
早在2012年,占苏韦达省当地人口九成的德鲁兹人便已驱逐阿萨德政府势力,组建民兵武装,并严格恪守中立,既不依附政府军也不倒向反对派,使该地区成功避开了残酷的战火。2024年12月阿萨德政权垮台后,德鲁兹人再次坚决抵制新政权将势力延伸至此的企图。
“叙利亚的德鲁兹人在阿萨德时代享有一定自治权。在当前过渡阶段,他们显然希望争取更多自主性和自治空间。”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周边安全室主任金良详表示,叙利亚新政府其核心目标是统一政令、重建秩序,自然不愿容忍任何持枪的武装反抗力量的存在,因此双方不可避免地存在矛盾。
然而,在边境线的另一侧,他们的同胞却与国家机器达成了截然不同的“血之盟约”。
据以色列中央统计局信息,目前约有15.2万名德鲁兹人居住在以色列及其占领的戈兰高地。
在以色列的德鲁兹社群普遍被认为对以色列国家忠诚。从1956年起,德鲁兹社团被正式纳入以色列义务兵役制内,与以色列国家结成“血盟”。
“加入义务兵役制,是德鲁兹社团和以色列国家关系中的里程碑事件。”王宇表示,以色列虽然实行全民义务兵役制,但不论战事如何,以色列军方从来没有征集国内的阿拉伯公民入伍,这既是国家安全的需要,也避免了阿拉伯公民在国家和民族之间进行抉择。
自20世纪60年代起,以色列政府多次承诺要让德鲁兹人与犹太人完全平等。例如,其1963至1969年在任的前总理列维·艾希科尔(Levi Eshkol),在1967年10月10日就曾承诺对待德鲁兹人要“如己,如你”。
到21世纪,德鲁兹士兵可以服役的部门包括:战斗部队、战斗支持部队、情报部队、医疗队、军校、技术和后勤部门等。甚至有德鲁兹人经过培训后进入了空军和蛙人部队的精英部队。
从1956年起,德鲁兹社团被正式纳入以色列义务兵役制内,与以色列国家结成“血盟”。加入义务兵役制,是德鲁兹社团和以色列国家关系中的里程碑事件。图为街头的以色列女兵。图/陈耿
从1956年起,德鲁兹社团被正式纳入以色列义务兵役制内,与以色列国家结成“血盟”。加入义务兵役制,是德鲁兹社团和以色列国家关系中的里程碑事件。图为街头的以色列女兵。图/陈耿
军队也为德鲁兹人提供了一条社会上行通道,他们通过军功积累来提高地位和影响力。在以色列国防军、边防警部队,以及警界都有不少德鲁兹高层。2001年第一位德鲁兹少将被任命;德鲁兹人哈辛·法鲁兹(Hassin Faruz)还曾出任以色列边防警察部队总司令。
“德鲁兹人此前并无国界之分,他们受现代政治的分隔时间不长,因此血缘亲近感强烈。”王宇表示,当叙利亚德鲁兹人遇袭时,以色列的德鲁兹同胞会积极呼吁、干预。以色列政府也不会放任不管,一方面是回应国内压力,避免得罪国内地位较高的群体;另一方面,也是通过支持行动,确保叙利亚德鲁兹人不遭伤害。
据联合国消息,7月15至16日,在以色列国防军监视下,来自叙利亚本土及戈兰高地的数百名德鲁兹民众,在叙以停火线两侧举行集会,声援苏韦达的德鲁兹同胞。
图为以色列加利利海西岸城市提比利亚街头。该市的德鲁兹人社区大多位于后方的山坡上。图/陈耿
图为以色列加利利海西岸城市提比利亚街头。该市的德鲁兹人社区大多位于后方的山坡上。图/陈耿
“一石三鸟”之计
7月15日, 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办公室表示,以色列“致力于防止叙利亚的德鲁兹人受到伤害,因为我们与以色列的德鲁兹公民有着深厚的兄弟般的同盟关系,而且他们与叙利亚的德鲁兹人有着家族和历史的联系”。
那么以色列轰炸大马士革,真的仅仅是为了给远方的“德鲁兹兄弟”出气吗?
据多位专家分析,以色列军事干预的背后,其实更多是服务于国家政治利益的“一石三鸟”之计。
克劳塞维茨在其《战争论》中提出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而对内塔尼亚胡而言,其政治生命的延续却依靠战争。这也是以色列主动介入叙利亚局势的第一个目标。
金良详分析,内塔尼亚胡政府长期奉行“以战养政”的策略,即通过维持战争状态来巩固执政联盟、延续自身的政治生命。因为一旦停火,其执政联盟中的极端派成员也可能退出政府,导致其政治生涯的终结,而他本人也可能将面临贪腐案的法庭审判,甚至锒铛入狱。
第二个目标,是为了追求中东地区的“绝对安全”,其本质是肢解与削弱叙利亚。
2024年12月,趁叙利亚政局突变之机,以色列以“行使自卫权”为名,军事占领了戈兰高地缓冲地带及周边区域,并要求德鲁兹人口占多数的苏韦达等叙利亚南部三省实施“全面非军事化”,禁止叙利亚政府军进入叙南部或在叙南部立足。
李福泉指出,本次事件为以色列的军事介入提供了绝佳的理由,使其行动“师出有名”。他分析,以色列此举旨在实现双重战略目标:其一,借机进一步巩固对戈兰高地的实际控制;其二,阻止任何叙利亚官方军事力量部署到毗邻戈兰高地的苏韦达省。因为在以色列看来,无论由谁主导,一个统一的叙利亚政权在边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潜在威胁。归根结底,一个衰弱分裂、不具威胁的叙利亚,才最符合以色列的国家安全利益。
邹志强也认为,以色列此举是伺机扩大在叙境内的影响力和安全缓冲区,这背后反映出以色列更大的地缘政治图谋,甚至是在为未来吞并叙利亚南部相关地区铺平道路。
第三个目标,也是最深远的目标,是为了塑造一个少数族群盟友形象。
王宇分析,对以色列而言,无论是回应国内德鲁兹人的诉求,还是同情叙利亚遭受攻击的同胞,在本次事件中捍卫德鲁兹人的权益,都是以色列必须做出的一种姿态。
以色列长期在中东地区拉拢库尔德人、黎巴嫩马龙派以及德鲁兹人等非主流群体,以对抗其视作主要对手的主流伊斯兰世界。王宇表示,以色列通过保护叙利亚的德鲁兹人,意在向其他少数族群证明,“对以色列忠诚是有利可图的”。
王宇表示,而在国内,以色列对占人口约21%的阿拉伯少数民族实行“分而治之”政策,如通过放大宗教、民族差异强化既有矛盾,避免他们形成统一对立面。以色列政府通过让德鲁兹人服兵役、建立独立的学校体系和宗教法庭等方式,从历史、文化教育到宗教法庭,系统性地构建了德鲁兹人独特的身份认同,从而将他们与其他阿拉伯人,尤其是穆斯林彻底分化开来。
以色列利用德鲁兹人,在叙利亚南部划出“非军事区”,其本质是防止这些地区成为进攻以色列的基地。王宇说:“若德鲁兹人能在那里站稳脚跟,实现自治乃至独立,对以色列而言都是乐见其成的。”
南方周末记者 刘佳伦
责任编辑 姚忆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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