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贵人语迟”到开口说话,阳江如何点亮孤独症家庭的漫漫长路

作者 陈步上 2025-12-05 13:10

谢佩玉抬起手,轻轻拨了拨鬓角的碎发,根部是刺眼的白,与她特意染过的乌黑发色形成鲜明对比。

“头发一半都白了,就是这几年白得特别快。”她笑了笑,笑容里隐隐有一丝伤感,却也难掩克制与坚韧。这位四十岁左右的母亲,在一年前还绝不愿“抛头露面”。如今,她选择坐在这里,讲述她与患有孤独症的儿子走过的五年时光,“虽然现在心里还是矛盾,但我想,如果永远把孩子‘藏’起来,他如何被看见、被理解?”

她的故事,和另一位父亲韦冠臣的经历,如同两条交织的线,勾勒出阳江一群特殊家庭从绝望、寻路到看见希望的轨迹,也折射出这座城市为孤独症儿童康复工作倾注的努力与探索。

“踏进大门竟不哭闹”

从“天塌”到一缕曙光

谢佩玉的儿子在两岁多时还异常安静,迟迟不语。家人的安慰是“贵人语迟”,直到亲戚一句凝重的提醒——“可能是孤独症”,才让这个家庭首次与这个陌生而沉重的词汇正面相遇。

在阳江市妇幼保健院,诊断结论落下:重度自闭症谱系障碍。那时,她感觉“天塌了,前路一片漆黑”,因为,她怎么也想不清楚,孩子的姐姐和家庭成员均无相关疾病史。

孤独症不是一种心理疾病,而是一种神经发育障碍,其主要症状表现为社交互动缺陷、交流障碍、刻板重复行为等,部分患者可能需要终身照护。

慌乱中,她和丈夫到处求助,走过了许多弯路,还“踩过坑”,去过一些机构,但孩子抗拒,一直哭闹,让她心碎,就在这时,医生推荐她去阳江市残疾人康复中心试试。

提起走进该中心时的情景,谢佩玉格外激动,语调也大了很多:令我惊讶的是,踏进大门孩子不仅没有哭闹,反而一脸好奇,那一刻,积压已久的绝望被巨大的希望冲开。”

之所以会走弯路,谢佩玉的话道出了这个群体的担心与顾虑:“不敢让邻居知道,也不敢轻易告诉亲戚朋友,怕孩子被另眼看待。”因此,只能常常私下小心打听。

无独有偶,韦冠臣带着小儿子的求医路同样曲折。从察觉孩子“不同”,到被诊断为“全面性精神发育迟缓”,他在焦虑中四处碰壁。直到邻里间一次温暖的传递——一位幼儿园老师推来了另一位在康复中心训练的家长微信。这条线索,像一束光照进了困境。2022年,他孩子在两岁八个月时,正式走进了阳江市残疾人康复中心的大门。

事实上,阳江已着力构建了较为全面的残疾儿童康复救助网络。全市14家康复服务定点机构持续运营,现有473名在训0—6岁残疾儿童,五年来为0—6岁残疾儿童提供免费抢救性康复服务近3000人次,抢救性康复服务实现应救尽救,而孤独症就是其中重点关注的类别之一。

孤独症康复训练必须依赖机构与家长长期、同步的付出。

孤独症康复训练必须依赖机构与家长长期、同步的付出。

辞职当了儿子“同学”

全天候陪伴康复路

康复之路的第一步,是从父母成为孩子最亲密的“同学”开始的。

在阳江市残疾人康复中心的个训室里,谢佩玉安静地坐在儿子身旁——这不是普通的陪伴,而是她辞去工作后,与孩子共同进入的“全程陪伴式”干预阶段。

老师教“上课要看老师”,她便轻轻扶正孩子的小脸;老师说“下课要洗手”,她便一次次牵着他的手走向水池。从安坐、对视到听从指令,每个基础社交规范都需要实时引导、安抚与强化。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多。

“家里堆满同步的教具,散步也成了教学时间。”谢佩玉说,“这是树叶”“看,树好高”同样的话可能要重复二十遍。高强度陪伴让她的头发迅速变白,但坚持换来了奇迹:入训一个月后,孩子开口说话了。

韦冠臣走的是同样的路。为配合康复,他也成为儿子的全天候“同学”。中心教具他也几乎在家复刻一套。最具挑战的是如厕训练——儿子因刻板行为拒马桶,康复老师以极大智慧引导:从远观到靠近,再到穿着裤子坐上去玩。韦冠臣在家严格执行相同步骤,坚持数月,四岁半的儿子终于独立使用马桶,“那一刻的进步,不亚于一场胜仗。”

市残疾人康复中心开展个案研讨。

市残疾人康复中心开展个案研讨。

这种深度参与的家庭干预,正是康复中心系统研究的核心。作为中学高级教师、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的中心负责人曾宪妥表示,孤独症康复不能速成,必须依赖机构与家长长期、同步的付出。2025年3月,该中心成立省级课题组,探索“家校共育”模式,已于10月结题,成果正报请省级确认。

为帮助家长成为专业“康复师”,该中心构建了多维支持体系:除感统、言语矫治等课程外,还通过家长培训、案例分享、心理辅导持续赋能。

与此同时,阳江正编织更密的筛查干预网络。2023年起,阳江连续两年成为省早期干预试点,由康复中心与妇幼保健院实施,已为37名高危儿童提供早期干预。2024年底,阳江被确定为“全国孤独症儿童关爱促进行动先行先试地区”,2025年5月出台多部门联动方案,系统规划从筛查到干预的全链条路径。

纠结去特校还是普校

正探索融合教育衔接机制

随着能力提升和年龄的增长,他们开始尝试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家庭的期盼与焦虑也愈发复杂。

如今,韦冠臣儿子已不需父亲的陪伴,就可以在市残疾人康复中心能力较好的“苹果班”独立上课。但“康复不只在课堂上,更在生活的每时每刻。”韦冠臣将干预融入生活每个角落:去超市认识商品,去图书馆感受安静,去公园认识花草。然而挑战仍在:挑食、社交核心障碍、刻板行为。作为三个孩子的父亲,他还要努力平衡爱的天平,向女儿们解释为何弟弟需要更多关注。

谢佩玉的孩子则开始了“融合教育”尝试:上午去普通幼儿园,下午回中心上个训。进步是喜人的——从不会握笔到会写字、读绘本、唱歌;记忆力较好,能背唐诗;开始感知他人情绪。她相信,孩子比确诊时的“重度”要轻了很多,但她想从医学的角度分析却未能实现——她曾带孩子去医院检查,孩子异常抗拒导致无法测试。

核心的社交障碍、情绪问题依然明显:在幼儿园,他独自玩耍,不知如何加入游戏;他会因妈妈和别人打招呼而回家大发脾气。

最现实的焦虑聚焦于明年上小学。谢佩玉既不甘心直接选择特校,又担心孩子去了普校无法融入群体,从而导致“病情”再次加重。“不求学业优异,只求他能安全、被友善对待。”这种矛盾心态,也是许多孤独症孩子家长面临的共同困境。

对此,阳江也在探索。依托市残疾人康复中心、市妇幼保健院和市特殊教育学校成立的“孤独症儿童关爱促进行动实践基地”,阳江正在探索从机构康复到融合教育的衔接机制。

目前,残疾儿童免费康复救助限0—6岁,为此,阳江积极联络社会力量试点扩大救助范围。2023年,阳东区曾争取广东狮子会阳江代表处投入资金20.4万元,将康复救助年龄范围扩大至7—9岁,部分受助儿童能力得到改善。

阳江尝试探索将孤独症儿童康复救助年龄范围扩大至7—9岁。

阳江尝试探索将孤独症儿童康复救助年龄范围扩大至7—9岁。

仍矛盾但勇敢发声

需家庭与社会的接力托举

回顾历程,两位家长的心态都经历了深刻转变。

韦冠臣表示,自己从焦虑崩溃、四处碰壁,到找到方向后的坚持,被迫成了“半个专家”。他想对类似家庭说:“早警觉、早干预;接纳孩子的不一样,调整期望,庆祝每一个微小进步;同时,别忘了关注家庭其他成员。

谢佩玉还学会了最重要的功课:调整心态,过好每一天。她把终极目标定为“生活自理”,不再奢求其他。她也从最初像许多孤独症家长一样“隐藏”孩子,变得愿意站出来讲述。

“隐藏解决不了问题。社会对孤独症认知的普及,需要我们从愿意展示开始。”虽然仍有些小心翼翼,心里仍充满矛盾,但她已逐渐想通,并希望为创造一个更包容的环境尽一份力。

这份从家庭内部生发出的勇气,与阳江正在构建的社会支持体系形成呼应。阳江市残联邀请社会组织开展公益讲座,动员社会力量捐赠慰问;阳江市残疾人康复中心组建由社会工作师、心理咨询师构成的专业心理团队,推行“孤独症儿童家访入户计划”及智能康复包应用,改善沟通模式,缓解家长焦虑;举办关爱服务实践活动,走进社区宣传。

这条路还很长,未来仍有诸多不确定。但看着孩子能快乐地去上学,能清晰地叫“爸爸”,能指认认识的事物,两位家长心中,那份沉重的绝望已逐渐被坚韧的希望取代。

太阳每天依旧升起,而他们,以及他们身后那座正在努力的城市,依旧选择牵着这些“星星的孩子”的手,一天一天,走向更明亮的明天。

这不仅仅是几个家庭的“战争”,更是一场需要专业、耐心、制度保障与社会包容共同托举的漫长征程。

撰文:陈步上 梁国康

图片:阳江市残疾人康复中心提供

编辑 李婉芬
校对 肖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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