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吴三川
“凿壁偷光”应为“凿壁借光”,“掩耳盗铃”应为“掩耳盗钟”,“司马光砸缸”应为“司马光砸瓮”……
最近,一些视频发布者称,语文教材的部分内容出现“颠覆性修改”。有人表示“认知震碎”,有人困惑“难道上了个假学”,有人调侃“辅导不了孩子的语文了”。
究竟什么情况下,经典表达应该被调整?修改,又该如何平衡严谨性与通俗性?
(一)
一事当前,先问真假,后论是非。
“给课本找茬”的剧情,早已见怪不怪。然而,经媒体核实,一些表述确有改动,不过只是微调,谈不上“颠覆性修改”。比如,“司马光砸缸”和“掩耳盗铃”就没改,只是补充了原始出处说明——“司马光砸瓮”一说,来自《宋史》中的“破瓮救儿”,而“缸”是后世的泛称;“掩耳盗钟”的原典出自《吕氏春秋·自知》,由于钟和铃形制相近,经民间流传演变成了“盗铃”。
语言是一个稳定与演变并存的体系。汉语数千年历史,不是只有“最初的起点”,还伴随着语义的变异、叠加、迁移,甚至是倒转、讹误,只要无关宏旨、不影响交流理解,就不必“大兴土木”。因为不符本源,就要“恢复传统”,有时反而是墨守成规。
一些成语虽与原文有出入,但不妨碍“成之于语”。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每况愈下”,原句为如今很少被使用的“每下愈况”,出自《庄子·知北游》,寓意“越向下深入细节,越能看清真相”。既然字序变了,内涵也就相去甚远。
常言道:“大事不虚,小节不拘。”司马光砸的不是缸,也无损于我们读懂什么叫“急中生智”;掩耳盗的无论是“铃”还是“钟”,都改变不了“掩”的本质。退一步讲,即便这些故事并非真实发生,却早已融入文化的深层结构,影响远超细节本身。
(二)
经典表述之所以成为经典,必有其因。
虽说可以修正或创新,但理应慎之又慎。它可能触动不止一代人的“集体记忆”,造成一定程度的认知混乱,也可能带来更高的沟通成本。鉴于传播的“经济性”,如果要改,也必须师出有名,经得起公众审视。换句话说,如果改的意义不是那么显而易见,那就宁可保守一些、温和一些、渐进一些。
教材中实质性的改动,体现出这种实用主义取向。如“后羿射日”改为“羿射九日”,是为了避免混淆。“射日”的是帝尧时期的射师大羿,而后羿是夏朝有穷国君主,这种混淆古已有之,实事求是、正本清源,确有必要。再如,“中华第一鼎”司母戊鼎之所以更名为“后母戊鼎”,背后经历了数十年的学术争鸣,代表了一种新的解释。从公众的接受程度来看,颇有些“后”来居上的意味,还带动了相关考古知识的普及。
具体问题,还要具体分析。值得注意的是,有的修改不等于一锤定音,更不能简单认为,过去的表述完全就是错的,争论没有价值。时至今日,学术上的“司后之争”仍在继续。这其实再正常不过,在分歧之中共识也得以建立,即“司”与“后”是一对镜像字,类似“乒”和“乓”。
或许更重要的是,“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从变化中理解经典文本的内在逻辑,直观感受语言的发展规律,不是更好吗?
反观一些自媒体,一旦找到“修改痕迹”,就习惯以情感倾向代替事实判断,以“二元对立”来思考问题,甚至以煞有介事的口吻哗众取宠,动不动就说“颠覆性修改”“连下一代都不知道怎么教育了”。对普通人来说,调侃几句无伤大雅,认真可就输了。
(三)
语言问题之复杂,也见于读音之争的旷日持久。
“一骑红尘妃子笑”中的“骑”念“qí”不念“jì”?前不久,随着影视剧《长安的荔枝》爆火,一则旧闻登上热搜,背后的心态耐人寻味。尽管1985年公布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早已作出规范,但这么多年过去,大家还是改不过来,除了说“当年老师就是这么教的”,想必也是因为,与“文化母体”的联结,剪不断、理还乱。
其中的一音之差,和前文所述的一字之差,恐怕还不太一样。鲁迅曾在《汉文学史纲要》提出汉字的“三美说”:“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讲究声韵格律的近体诗,可谓最能集中体现“音美”。追求“古音”或“旧读”,或许在学术上不太实际,但至少传达了一种呼声:对古人智慧的珍视,对语言之美的敬惜,对文化丰富性的守护,何尝不是一种“约定俗成”?
不仅是古典诗词,就连一些“拗口”的日常表达,公众同样不太习惯。“多巴胺”的“胺”不读ān而读àn,被指“别扭”,和“愉悦”联系不到一块儿;“脑卒中”的“卒中”不读zúzhōnɡ,而读cùzhòng。它们都曾被《咬文嚼字》列入“十大语文差错”。
对此,刊物主编黄安靖的解释很有启发性。他认为,语言是一个圈层结构,分为核心层、边沿层和过渡层。处于边沿层的错误读法进入过渡层,甚至是核心层,成为规范读法,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比如,“荨麻疹”中的“荨”旧读“qián”,现在规范的标准读音变成了“xún”。
(四)
语言学有一个基本观点,语言与社会具有共变性。
当社会在变、语言在变,如何保持动态平衡,分寸感不容易把握。首先,作为交流工具,语言应当简单清晰实用,但作为文化载体,横竖撇捺有乾坤,一笔一画成文章;其次,语言还存在一个使用情景问题,书面用语要求规范统一,日常对话相对随意得多。
简单地“少数服从多数”,未必是正解。“从今”或是“从古”,追本溯源还是“将错就错”,不宜一概而论。学术理据追求“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文化传承强调“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大众使用讲究“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谓之不宜”,如何找到顺应语言大潮的支点,还需经过充分对话,吸收各方意见,同时为争议预留一定空间。
语言如河流,奔腾不息;文化基因如河床,积厚成势。文化从来不是“单声道”,就该尽可能“既要又要”,把争议转化为一节全民语文课、一次触发文化自觉的契机。少些一惊一乍,多些开放包容,什么时候值得“捻断数茎须”,什么时候不必纠结“瓮缸之辩”,或许就会有清晰的答案。
这正是经典的力量,愈明辨愈宽阔;这也是文化的魅力,越慎思越博大。
订阅后可查看全文(剩余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