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演临时儿女,“白社会”保镖为老人撑腰

南方周末 2025-08-02 15:15

阿凯(右)在养老院看望丁克老人。(视频截图)

阿凯(右)在养老院看望丁克老人。(视频截图)

全文共4722字,阅读大约需要12分钟

我们把探望频率安排得勤一点,营造出我就住在老人家里的感觉。其实是想让邻居知道,这个老人是有人照看的,也增强老人的安全感。

为了震慑护工,我也会“秀一下肌肉”,指桑骂槐。护工一听,咱们也不是善茬,也不是说没人给这个老头撑腰。

与老人的沟通和要账一样,必要时也要唱黑白脸,有的负责说狠话,有的负责让狠话到此为止。中间的分寸拿捏需要长期磨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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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佳珩

责任编辑|谭畅

33岁的阿凯身高1.8米,体重240斤,练过三年散打,只读到初二。他右肩文着护肩龙,腿上还盘着火麒麟、钟馗。阿凯此前做过放贷催收的工作,在外人眼里像个“黑社会”角色,但现在,阿凯成了“白社会”中的一员,专门给陷入困境的老人撑腰,以儿子、侄子、外甥等不同身份出现在陌生老人面前。

此前,“白社会”曾因保护单身或被家暴女性的安全而被媒体关注,被网友赐名。如今,他们的业务范围扩大到老人群体,一些老人或家属主动联系上他们,希望他们能以亲属身份出面,帮老人找回一份底气和安全感。

31岁的阿灿做保镖已有9年,其中服务老人的订单持续了5年。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老年客户的订单在整体业务中不到10%,主要集中在一线城市,“因为这些城市的老人退休金有保障,消费力也更强,接受新型服务的意愿也更高。”根据不同订单要求,单日收费从数百元至数千元不等。

“独居老人关怀是一个非常大的社会问题,我们的存在,就是让这些老人在目前的状态下能过得更好。”阿灿说。他不认为这是“买来的亲情”,而是“买来的服务”——“客户付费,我们就提供专业服务,把事情做好,这就是我们的职责。”

女保镖阿璐也曾为老人提供过“闺女”服务。她说,这不是替代家人,而是“为自己选择家人”。阿璐说,保镖群体中,女性保镖人数较少,但老年人更注重情感上的依赖,女性保镖可以更容易承接这份情感。

在阿凯看来,为老人撑腰,更像是一种社会关系外包,“把本该子女干的活,外包给了临时保镖”。在老龄化和家庭疏离的现实下,这或许是老人最后的体面。

以下是阿凯的自述:

1

“太好了,是共享后代”

我叫阿凯,今年33岁,辽宁省大连市人。我之前是做放贷、收贷的,做了八年。后来又转行做了四年的电子烟。

几个月前,我开始做“白社会”。之所以做这个,是因为去年我一个兄弟的母亲失联了,当时我和蓝天救援队的人一起找了三四天,最后人是找到了,但不幸离世了。

从那天起,我就想做点公益的事,觉得那种无私奉献的劲儿特别打动我。我慢慢开始参与一些公益,比如社区帮忙、看望老人。直到今年3、4月份,我才开始做临时保镖,其实就是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做件事。我们团队有9个人,都是临时保镖,有的是特警,有的是退伍军人,我现在的本职工作是做露营场地租赁。

做临时保镖后,我共接过4单照顾老人的活儿,并把其中一单做成视频发了出来。视频发出后,评论区有很多年轻人说“太好了,是共享后代,我们有救了”“你们一定要做大做强,等我老了也找你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像我们90后,未来丁克的人会更多。

我觉得,这些老人之所以要保镖来假扮他们的子女、亲戚,其实就是孤独,甚至连诉苦的人都没有。这种孤独,在我们身边就能看到太多,很多子女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别说去照顾老人了。在养老院的老人,要么子女在国外,要么子女去世了,要么因为分房或老人偏心,子女压根就不管了,这种人特别多。

在我看来,这些老人最需要的其实就是陪伴,不管他们是住在家里还是养老院。我们提供的其实就是情绪价值,给老人撑撑腰,但我不认为我们的存在补上了老人的情绪缺口,我们只能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

2

“让邻居知道,老人有人照看”

第一单是一个75岁的老太太。她的儿子很早就因为车祸去世,老伴也离世了,她一个人在家里生活。

是老太太的妹妹通过视频号找到我们的,这位妹妹希望我们能去看望她姐姐,给她撑撑腰,意思是让邻居看看,有人探望这个孤寡老人。她妹妹说,老太太不太爱和人沟通,与邻居的关系也不是特别融洽,有时邻居在背后议论点什么,老太太听见了心里更不舒服。她担心姐姐会感到孤单,也怕邻居会冷眼看她。这位妹妹的腿脚有问题,行动不太方便,没办法经常去看望姐姐。

我们的任务也简单,就是每周不定期去看她,陪她出门走走,给她提供一些精神上的支持。像这种长期、不定时的陪护,费用是没有固定标准的,基本上是根据陪护时长来算。像这一单,我做了三个月,总共收了七千多块钱。因为照顾老太太不像催收那种有较高危险性的工作,所以收她们的费用不能太高。

我们去看老人的时候,不会空手去,通常会带一些老人喜欢吃的东西,比如无糖饼干、牛奶、麻花、老式蛋糕等。平时我们看望自家的老人,也差不多是买这些东西。

我记得第一次去看这位老太太的时候,她的状态不太好,不爱说话,也不沟通,对陌生人有一定排斥心理,但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情绪。我把来意跟她说清楚,告诉她我是来干什么的,我跟她是什么关系,对外怎么称呼等。

那次去,我们俩是一起出门的,我必须陪她一块儿出去买菜。因为我们目的很明确,第一就是让她邻居知道我的存在;第二是让她心里能有点安全感。买菜回来后又在她家待了两三个小时。

第二次去,中间就隔了三天。那时候我们想把前期的频率故意安排得勤一点,营造出我就住在老人家里的感觉。其实就是想让邻居知道,这个老人是有人照看的,甚至有人陪着她生活。这对老太太来说,也能增强她的安全感,让她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我不是一个人”的感觉。

第二次去的时候,老太太明显不一样了,她会主动跟我打招呼,也愿意聊天了。这老太太其实挺硬朗的,说话也有条理,谈吐也好。她跟我学邻居问她我是谁,她说“是我大侄儿”。其实她之前不怎么跟邻居说话的,邻居也没什么要问她的,可能是因为她的生活本来就挺平淡的,没啥新鲜事儿,就那样一个人过日子。

她在跟我模仿邻居怎么问话的时候,我能明显感觉到她很“展洋”,就是很骄傲的意思。那一刻我心里可高兴了,有一种成就感,这跟钱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就觉得这个事是值得的,这种感觉会让你越来越想干。

第二次去的时候,我就没再带老太太出门,是我自己买好菜直接带去的。“买菜”这个环节是我们特意设计的,就特别像是一个亲戚在照顾家里老人的那种感觉,挺日常的。别人一看,就会觉得我像是在这长期陪着她一样,很自然。我们也没有专门挑人多的时候去展示自己,而是希望把这件事做得很平常、很自然,让它成为一种日常行为。

就我的观察来看,其实没看到邻居欺负她。有没有闲言碎语,是邻居有所避讳,还是我看到的只是表面,我们也不清楚,但确实没见到异常情况。不过可以看出来,这老太太平时没什么朋友,邻里关系就那样,属于比较孤立的状态。

后面我再去几次,她对我明显亲切多了,没把我当成“花钱雇来的”,更像是她家里人一样。我自己心里也就慢慢觉得,这事不像工作,更像是去看亲戚,我也走顺腿了,不再有那种“我是来给她撑腰”的感觉了。

你要说她有什么变化,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太具体的,我自己的感觉就是她每次见我脸上都有笑容,明显比刚开始开朗多了,也愿意跟我聊家常了,比如她身体最近怎么样啊,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啊。

我们最初是以挣钱为目的来接这个单的,看她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事。但在相处的过程中,我觉得这老太太人挺朴实的,我们俩还挺能聊得来。你要说马上就产生了亲情,那也不现实,都是各有各的诉求,咱就踏踏实实各做各的。我们后面肯定还会继续去看她的,比如我办别的事正好路过她家附近,我就顺路上去看看她,要是不顺路,那就一周去一次。

阿凯(左)与同事在养老院看望老人。(视频截图)

阿凯(左)与同事在养老院看望老人。(视频截图)

3

在养老院里“撑腰”

我还有个客户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头,老伴去世了,三十多年前因工伤致腿部残疾,身边有个五十多岁的住家女护工。这个单子是他弟弟联系我们的,大概意思是护工欺负他哥哥,希望我们去看看,起到陪伴和震慑的作用。

如果我没记错,这个老头我已经去看过十次以上了,是目前看的次数最多的一个,老头是不是被打了、被骂了、大小便没人管,我们还是会细心地留意一下。我第一次去的时候,也看了一下老头身上有没有异常的情况,如果真遇上护工动手的情况,我们也会直接报警。

那个护工多少有点“不听劝”,比如老头要吃红烧肉,但护工就按自己的想法来,给你炒个素菜就完事了。她就像机器人似的,到点做饭,其余时间就坐在沙发上刷手机,也不陪老头聊聊天。

为了震慑护工,我也会“秀一下肌肉”,装作“社会人”的样子,也会指桑骂槐,问老爷子,“邻居有没有欺负你?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去跟他理论理论。”这么着,让这个护工听一听,咱们也不是善茬,也不是说没人给这个老头撑腰。

最后几次去的时候,护工对我就客客气气了,老头就挺爱跟俺聊天,我估计他挺孤独的,跟护工也没有什么话。这个老头挺坚强的,也挺要强。也是让我感触最深的一位老人,我感觉他挺无助、无力的,也觉得老天对他不公,他的处境让我心酸难受。我想可怜他,但是咱也没有可怜人家的资格,就是替他感到人生不值得,瘫了三十年。说真的,我甘愿不收费都愿意去探望这个老头。

还有一位客户是八十来岁的丁克老太太,结过婚,但没要孩子,现在一个人住在养老院,下床都不怎么方便。是老太太的亲戚联系我们的,诉求也是为了震慑同住的另两位老太太,老太太因为丁克身份被同住的人欺负了。

接到任务后,我就以老太太外甥的身份去了。去了以后了解到,三个老太太在房间里“分帮分派”,说白了就是另外俩老太太一伙,把这个老太太孤立了,那两个人一块小声蛐蛐她,人家也不正面起冲突。怎么欺负的,咱也没细问,就说老影响她睡觉。

那个带头孤立老太太的室友确实耳背,有时不得不把手机声音调大、说话声音也大。但白天大点声没事,到了晚上还大声,就是故意的了。可这些都是糊涂账,你上哪说理去。其实,到这个岁数,越老,思维越像小孩。三个人在一起,都希望你跟我好一点、近一点、亲一点。而且老太太还有攀比心,我有儿女来看我,你没有。

不管对方坏与不坏,她毕竟是个老太太,我们再怎么“社会”,也没有晚辈欺压老辈的理,我们只要完成自己的任务就行了。我们去了几次之后,也以家属的身份与养老院沟通,最后挑事儿的老太太被院方调离了房间,三人间变成了两人间。

留下来的那个老太太被我们“策反”了。比如我给这个老太太买奶的时候,也分一点给那个老太太,再对她嘘寒问暖,把俩人的关系搞热乎点,都哄高兴了,俩人再一起抱个膀,是好姐妹就完事了。

也有不是孤寡老人的单,我记得我去看过一对老夫妻,俩人都是六十多岁,他们的闺女联系到我们,希望我们能去她家看看。这个闺女人在国外,也就过年能回来一趟,她父亲脾气比较暴,邻居得罪不少,他闺女怕没有子女在跟前,老人被欺负,算是提前做个防范。我就以干儿子的身份去了几次,说实话,这一单效果挺淡的,就是走个过场。

有时候,与老人的沟通其实和要账都是一样的,必要时也要唱黑白脸,有的负责说狠话,有的负责让这个狠话到此为止。因为狠话说全了,就可能涉嫌犯罪,比如辱骂他人、威胁他人等,所以就需要点到为止,这中间的分寸拿捏也需要长期的磨合。

要是遇到老人对我们产生了情感上的依赖,我觉得我会继续维护这份感情,而不是拿钱办完事就六亲不认地离开。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没什么成本,去看望老人,无非就是路过的时候站一脚的事。

网友管我们叫“白社会”,在我看来,就是希望我们可以多帮助弱势群体,比如被家暴的女性,被霸凌的学生,被欺负的老人。对于我来说,我以后更想深耕老人这个领域,因为它带给我的成就感是最强的,内心也得到了满足,感觉像在积德。我有一个4岁的孩子,对于孩子来说,我也能挺起胸脯做人了。

(阿凯、阿灿、阿璐为化名)

编辑 陈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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