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在一次非常偶然的情况下,熊景明读到了祖父熊光琦长达12.5万字的《云南全省暂行县制释义》,十分震惊。
这部近百年前的著作在今天读来仍不过时,更重要的是,著书立说的祖父与她记忆中的祖父形象相重叠,变得立体、丰富起来,也让她对自己的家族有了更深地感知。
家族史、口述史等民间历史写作,对熊景明而言并不陌生。1943年,她出生于昆明的一个大家族,24岁时毕业于云南大学外语系,1979年移居香港。数十年来,她一直主持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工作,编撰了多部中国研究论文集,后来更是将精力投入到该中心的“民间历史档案库”项目,从事民间历史的写作、推广与资料收集。
熊景明近照。
熊景明近照。
2010年,熊景明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家族史著作《家在云之南》。在搜集整理曾祖父熊廷权、祖父熊光琦等长辈的著作后,她试图用更厚重的笔墨,完成《长辈的故事:滇池百年家族往事》,书写出家族的命运沉浮。
《长辈的故事:滇池百年家族往事》。
《长辈的故事:滇池百年家族往事》。
近日,这部作品由广东人民出版社推出,透过描绘人物的命运,再现昆明近百年的风云变幻,展现出在时代巨变中,一群普通人如何恪守传统美德,以至情至性温暖彼此,造福社会。
“熊景明轻描淡写地勾画了苦难中的欢笑、绝望中的希望,还有家族和亲友的大小故事、新旧历史,错综交织成中华民族上世纪的一幅缩影。”香港中文大学物理系名誉教授、中国文化研究所原所长陈方正表示。
追忆长辈故事宛如时光倒流
南方+:你从哪一年开始萌生撰写家族史的想法?
熊景明:1973年,我妈妈去世了。我很想写她,但心里一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我只好一遍遍地回忆往事,回忆和她一起生活、写信的日子。每次回忆,都能顺利进入当年的情境,这样我就能一直记得过去的事情。
熊景明与母亲的合照。
熊景明与母亲的合照。
1997年,我开始利用零散的业余时间进行写作。到了2007年,我退休后有了更多的时间,先完成了《家在云之南》,写了妈妈和爸爸,接着又写了几个特别有意思的亲人。这一次的写作我并没有去查太多的资料,而是依靠自己的记忆写出来的。
我后来还写了一部《妈妈说》,记录了许多母亲对我说的话,这并不是她的原创,她说的时候,往往加上“你外婆说”。也许我的外婆在将这些行为规范、俗语告诉她时,也会加一句“你外婆说的”。
熊景明的母亲年轻时。
熊景明的母亲年轻时。
在完成香港中文大学的硕士论文时,我曾到昆明访问19对母女,对女性在文化传承中的作用,深有感触。可以说,“妈妈说”已经融入我们的思维模式和观念,大多数人依然按传统的方式行事待人。
南方+:这些写作为你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
熊景明:十多年前,我将《家在云之南》寄给著名作家王鼎钧,到2017年再见到他时,他又把这本书递给我。我当时的反应是他很环保,书读完便转给其他人。没想到翻开书页,满满都是评语,我怔住了,像捧着今生得到的一项大奖。
《家在云之南》。
《家在云之南》。
借着我对父母及亲友的回忆,我和无数的读者成为知音。他们的鼓励让我充满信心继续写作,便有了后来的《长辈的故事》。写长辈的故事时,时光似乎会倒流,令我变回那个胆小又好奇的小女孩。我在家人的关爱中长大,无以为报,唯有记录和思念。
南方+:你在写《长辈的故事》时搜集了大量资料,考证了家族历史的诸多细节。对此有怎样的感受?
熊景明:香港科技大学的教授马健雄也是云南人,他在云南社科院查资料的时候,发现了我祖父在1925年写的《云南全省暂行县制释义》,大概有12.5万字。后来他又看到了祖父在澜沧县做县长时写的发展计划书。这部长达1.6万字的计划书,提出的都是自力更生、切实可行的建议,而不是呼吁要从某处获得援助,非常有远见。
祖父熊光琦牵着熊景明和弟弟。
祖父熊光琦牵着熊景明和弟弟。
我很吃惊,因为我爸爸跟祖父并不亲近,所以我对祖父的印象也很稀薄,只记得读一年级的时候,他问我在学校学了什么,让我用拼音拼出自己的名字。
在《云南全省暂行县制释义》等著作中,我第一次看到了祖父的另一面,便有冲动把他的履历记录下来。除了马健雄的发现,我大哥也在云南省图书馆查到了曾祖父熊廷权写的《唾玉堂文集》,这部作品记述了多位亲人的生平。内容太丰富了。例如,曾祖父四岁时,他的妈妈每晚都要求他背诵一首唐诗,背完了才能睡觉。这与今天对诗教的重视,是一脉相承的。
熊景明的曾祖父熊廷权。
熊景明的曾祖父熊廷权。
阅读、整理祖辈的著作并不容易,许多都是古文,中间没有断句,我完全没有办法看懂。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一位云南大学图书馆的“认字王”——年四国,他把文章一句句断开,这样我就能慢慢往下读了。
从爱的承受者,成长为爱的释放者
南方+:《长辈的故事》中的文章文笔流畅,风格克制,这是你长久以来的行文习惯吗?
熊景明:陈方正教授说我写文章时就像扭开了水龙头,让灵感自然流淌,我承认的确如此。每个人的风格都不同,例如陈方正的文章就像酿酒,特别凝练。
虽然写的时候很顺畅,但有时我也会琢磨一些具体的用字。例如我有一篇写祖父的文章,是“颠簸摇晃走过田野和村庄”,还是“颠簸摇晃穿过田野和村庄”,我会停下来想一想,到底用哪个字比较好。
我似乎天然会注意到文字的韵律之美,这或许和童谣有关。我在《家在云之南》中写了一篇《韵律童年》,记录了大量的云南童谣。在我看来,这些童谣对我的影响很深,它们让我找到文字的韵律感。当然,这种写作风格,和我后来学俄罗斯文学也有关系。
王鼎钧说我的文章结尾写得好,我非常惊讶。其实很多结尾就是两三个句子,自然而然就写出来了,并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至于说我的笔调比较沉静,这可能与昆明温和的气候有关,昆明人有一种独特的松弛感。
熊景明父亲年轻时。
熊景明父亲年轻时。
最重要的是,过去的事情发生时,我是一个小孩子,只有小孩子的视角。写到外公去世时,我写母亲像一根棍子一样倒下来,这是我亲眼所见的。我并没有写她当时的脸色有多苍白。
熊景明与儿时玩伴。
熊景明与儿时玩伴。
我也不想去过度地推测一些事情发生的原因,不想说教和讲道理,只希望能够真实地呈现。这或许就是人们认为我行文克制的原因。把事情记下来,把思考的空间留给读者,这样就可以了。
南方+:你主持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多年,其中服务中心的“民间历史档案库”项目已经收集了六千余册回忆录、家族史等,抢救、保存这类文字的初衷是什么?
熊景明:中国文化中最值得珍视的一个特质,便是以家为重。有人说,能赠予子孙的永久遗产只有两种:根和翅膀。我们做这件事情有个口号——“留下长辈的故事,比留下他们的骨灰更有意义。”
全家福。
全家福。
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历史的记录者。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家中传递着善良和爱,我们从爱的承受者,成长为爱的释放者。通过记录家族的故事与历史,几代人能够增加沟通与了解。即使不写家族史,我们也可以更多地去了解长辈的故事。他们也有自己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并不是一出生就这么老的。
另外,当我们拉开距离来看长辈们所处的时代,可以进一步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只有独立思考,才能让我们保持清醒,保持常识理性。
熊景明在云南大学校园。
熊景明在云南大学校园。
南方+:接下来有哪些计划?
熊景明:我其实是一个计划性不太强的人,当遇到一些事情,觉得有必要做,就去做了。
近年来,我们在昆明组织了“翠湖小课堂”,会定期开展一些与昆明历史文化相关的讲座。最近我还看到一部在法国出版的老照片集,特别有意思,希望能够把它引进来。
另外,自我女儿去国外上大学以后,我很怕她对中文变得陌生,就一直给她写信,写得很认真,比交给老师看还认真,大概有十几万字。我在想,这些内容似乎也应该整理出来,里面都是我想对女儿说的话,也是想对年轻一代说的话。
采写:南方+记者 戴雪晴
统筹:刘炜茗
图片: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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