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在民族生死存亡之际,郑振铎在文化领域发起了一场“进攻冲锋”的战斗——他在被敌伪追捕、生计无着的极端环境中,奋力为国家抢救珍本古籍,始终坚守在文化抗战的第一线。据统计,他为国家收得宋元善本明清精椠1.5万余种,共有6万多册。
郑振铎。
郑振铎。
有感于郑振铎书生报国的义气,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吴真历时十五年,深入日本各藏书机构,通过寻找众多日方视角的新文献,钩沉郑振铎及“文献保存同志会”同仁与敌人争夺典籍珍笈的危险处境和复杂局面,挖掘出中日学者怀揣各自心思争夺古籍善本的历史隐微。
近日,吴真的研究成果展现在世人面前,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推出《暗斗:一个书生的文化抗战》。她从书籍史的角度切入抗日战争,重现郑振铎在1937年至1945年留守上海的日常生活史。
《暗斗:一个书生的文化抗战》。
《暗斗:一个书生的文化抗战》。
这既是一个人的抗战史,也是一幅书生报国的文化群像——他们为国家赓续文脉,在危难时刻挺起了民族的脊梁。
从五四运动干将到书籍守护者
南方+:《暗斗:一个书生的文化抗战》的研究角度可谓另辟蹊径,请问这项研究和写作的起源是怎样的?
吴真:2009年起,我有两年多在日本东京大学做博士后研究,我在图书馆里偶然翻到一本《广东战后报告》,书中有一段文字讲述了1938年底,作者在广州见到各个大学的图书被日军弄得一片狼藉,日本士兵把图书铺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打地铺。其中有一位来自台北的教授,专门负责搜集与汇总有价值的图书。这条记载引起我对追查“中国被劫图书”的极大好奇。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吴真。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吴真。
根据1946年初中国政府向日本政府发出的追索清单,抗战时期中国共损失公家书籍2253252册、私家藏书488856册,但这只是中国政府根据“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下称“盟总”)关于要求赔偿文物的条款规定所能开列的名单。因为盟总要求列举抗战期间损失文物的名称、制作年代、形状、尺寸、重量等,最好附有照片;对被劫夺文物要求列出原有人、原在何处、何时被劫夺等;如被日军劫夺,要求说出番号等,这样才算材料完整,盟总才能督促日本政府去追查其下落。在这样严苛的条件限定之下,中国政府完成举证手续的被劫图书数量仍有接近三百万册,但最终归还、回到中国的只有十五万八千多册。
当时在接触到这段历史的时候,我心里产生一个很直接的疑问:没有被追回的二百多万册书籍,它们到哪里去了?因为书籍不会自己说话,它们在战争中遭受的劫难,需要有人记录、有人讲述。
后来的十五年间,我每次到日本访学,一边从事古代戏曲文献的专业研究,一边追查中国被劫图书的相关资料。渐渐地,这两条完全不相干的研究路径在一位文化先贤的身上发生了交叉,那就是中国俗文学研究鼻祖郑振铎。
南方+:郑振铎是1919年五四运动的一名干将。当时与古籍略有沾染的人大多被视为“封建余孽”,为什么在全面抗战时期,郑振铎反而是古籍的守护者呢?
吴真:郑振铎在1931年从编辑转行,成为燕京大学国文系教授,他在课堂上讲授以前“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戏曲说唱俗文学,但这些文献并不在传统的经史子集目录之中,因此需要研究者自己搜集文献。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郑振铎变成一个专门收藏古籍的藏家,鲁迅评价他说:“恃孤本秘籍,为惊人之具。”
1937年淞沪会战中,郑振铎的一万数千册藏书被流弹烧得片纸不存。他当时就意识到,“书生报国,不徒在抱残守阙”,也就是说,书生报国,并不只是保全自己的藏书,而是应该主动出击,去抢救那些“先民精神所寄”的古籍。
1937年淞沪会战中,郑振铎损失了一万数千册藏书。
1937年淞沪会战中,郑振铎损失了一万数千册藏书。
但是这一举动,在当时并不为郑振铎的朋友们所理解,他最好的朋友叶圣陶认为“现在只要看到难民之流离颠沛,战地之伤残破坏,则那些古董实在毫无出钱保存之理由”。巴金甚至说:“敌人的枪刺越来越近了,我认为不能抱着古书保护自己,即使是稀世瑰宝,在必要的时候也不惜让它与敌人同归于尽。”
郑振铎是站在国家高度去抢救古籍的。他认为,沦陷的国土还有收复的一天,但文物古籍的散佚更可能有去无回,无从弥补。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史在他邦,文归海外”。所以在全面抗战的八年间,他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承受着经济上的困顿也要设法收书。在全面抗战的八年间,郑振铎为国家收得宋元善本明清精椠1.5万余种,根据我最新的统计,这1.5万余种大约是6万多册。
南方+:抗战期间,郑振铎的日记和书信、文章“有所讳”,你通过比对中日档案、书信、书店账单等“有意史料”与“无意史料”,尽可能地还原历史真相。在这个过程中,你有哪些特别的体会?
吴真:历史学家布洛赫把那些蓄意存留某一部分往事、同时又遮蔽某一部分往事的历史叙事称为“有意史料”。我在《暗斗》一书中运用了20多种个人的日记以及回忆录、文章,但是我十分谨慎地使用这些“有意史料”,并且利用了更多的“无意史料”,比如海内外各大图书馆、档案馆保存的历史档案文件,以及事件过程中参与者或目击者无意识留下的现场记录(比如书籍上的赠语题跋及印章、同志会的信件),还有相对来说利益不甚相关的旁观者记录——王伯祥、夏承焘等人的日记,开明文人群的信件、日本图书馆员的集体回忆。
我认为,由于每个人在历史事件中的立场及利益均有差异,又或者是为了规避某种风险(比如郑振铎为了避免日记落入日伪特务手中),各人均采用了利己叙事或者片面叙事,蓄意存留某一部分事实,同时又遮蔽某一部分事实,这就导致不同主体的“有意史料”之间存在着不可弥合的裂缝,也影响了今人对于历史事件的理解与判断。
比如说,郑振铎在日记里从来不提与出资方的重庆中央图书馆、保存古籍的法宝馆等抢救文献事业的相关信息,但是各种历史档案,还有郑振铎与张寿镛、蒋复璁的数百封信件,又明确地记载了这段历史。所以我们需要在私人日记与历史档案之间建立联系,这样才能拼接出抗战时期郑振铎秘密行动的相对完整的拼图。
吴真在日本各大图书馆检索资料。
吴真在日本各大图书馆检索资料。
另外一个例子是郑振铎在抗战胜利之后发表《记复社》一文,详细记录这个秘密团体的抗日救亡地下活动,但是文章列举了复社的出版物中却没有美国进步记者斯诺的《Red Star Over China》(红星照耀中国)第一个中文全译本《西行漫记》。1938年2月,复社组织翻译出版的《西行漫记》一经问世便引起轰动,在一年内连印五次,五万本书散播到了全中国,不少青年人阅读这本书后深受“红星”的震撼与感召,奔赴延安投身革命。郑振铎如果写了《西行漫记》,就会带来现实的许多麻烦。
举这两个例子是想说明,我们在回望历史时,固然应该留意历史人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是,他们“做了而不说”或者各人说法不一的那些“历史留白处”,更需要我们运用多种视角的历史文献去补全。
书生报国,书籍与纸笔皆可为矛
南方+:1941年,在上海的文献保存同志会为什么选择香港作为古籍的中转站?
吴真:上海当时已经被日本军舰包围,而且太平洋战争一触即发,这些古籍必须尽早运出上海。1940年底,郑振铎他们考虑过从上海直接运往美国暂存,但这需要采用外交途径,用美国驻上海大使馆的“外交文件”名义运出,才能绕过日本监控下的上海海关出海,但这一方案遭到美方拒绝。如果采用伪装包装的民用邮寄方式,一是上海至美国的邮资过高,二是风险过大。因此,上海直运美国的方案被放弃了,古籍按计划秘密内运到重庆中央图书馆。
当时上海直通重庆的路线也在日军管控之下,因此古籍须先运至香港。全面抗战爆发以后,香港一直作为内地物资补给线的中转站,通过港穗线、滇越线、滇缅线,将物资输送到内地。随着日军进一步侵犯,原来的滇越铁路、公路被日军切断,滇缅路成为中国唯一的国际交通线。上海的同志会抢救下来的古籍多达六万册,内运只能采用大批货运方式,即“上海—香港—仰光、腊戍(滇缅公路)—昆明—重庆”。
南方+:在香港又是哪些人士在负责接应这么大量的古籍呢?
吴真:香港大学中文学院主任许地山教授、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馆长陈君葆,这两位学者担负起了这个重任。以前研究者根据中央图书馆档案,以为古籍运港是1941年开始的,这次我在郑振铎1939年12月发表的《劫中得书记序》中有一个新发现——他透露这一年以一己之力抢救了八九百种沦落之图籍,并说:“每念此间非藏书福地。故前后所得,皆寄庋港地某君所。随得随寄,未知何日再得展读。” 1956年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结集出版《劫中得书记》,出于某种避讳,将“港地某君所”改为“某地某君所”,后来的《郑振铎文集》皆沿用此版,这样就遗失了郑振铎在1939年留下的密码。
2023年底新发现的郑振铎1939年日记。
2023年底新发现的郑振铎1939年日记。
这位为郑振铎保管书籍的“港地某君”,就是他学生时代的好朋友许地山。1941年6月,中央图书馆、庚款会、教育部各方面,“他们都不肯负这责任,不肯收受,但和地山一通信,他却立刻答应了下来”(郑振铎《悼许地山先生》)。
在这样的混乱状况中,正是因为有1939年古籍寄港的成功经验,郑振铎先斩后奏,请中国书店的店员们帮忙将近三万册古籍分装成两千多个商业邮包,在两个月之内一包包地邮往香港大学。许地山也不问这么多邮包是给谁的,就默默地拿提货单去取货、点收,保存在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之内。1941年8月4日,许地山因心脏病猝然去世,这个工作又由陈君葆接替。
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
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
南方+:郑振铎对于中国文化史的重要作用,你用了“鲸落”来形容。那么,我们在今天应该如何来重新审视与评价郑振铎这样的书生?
吴真:郑振铎是“五四”文学革命后出现的第一个新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长期担任当时的国民读物《小说月报》主编,他写有《海燕》《最后一课》等脍炙人口的名篇,也是泰戈尔《飞鸟集》的最早中文翻译者。
郑振铎固然是新文学的组织者以及重要的现代文学作家,但他在中国文化史上应该还有更高的地位。第一是因为他所撰《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国俗文学史》,开创了中国的俗文学研究。第二是他生前经手搜购、抢救、保存的古籍,构成了今天海峡两岸图书馆的古籍基本库藏。
在他导夫先路的中国俗文学研究、版画研究、文物研究诸领域,今天的研究者们所研究的珍贵文献与文物,许多都是当年郑振铎奋力搜求保全下来的,而且大部分是1937-1945年间在上海和“文献保存同志会”的同仁们秘密抢救保存的珍贵古籍。
郑振铎抢救的珍稀古籍《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
郑振铎抢救的珍稀古籍《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
事实上,长达十四年的抗日战争,不仅有真枪实弹的武力拼杀,更有另一条隐秘的文化抗战。郑振铎在多篇文章中阐释了这场无声的战争,比如他说珍本古籍被侵略者当作“研究(中国)地方情形及行军路径”的资料,敌人载之东归,“足以控制我民族史料及文献于千百世”。他抱着“史不亡则其民族亦终不可亡”的爱国激情,注重抢救史部书籍。“旧书店里也会冒出对敌斗争的硝烟”,古籍存亡系于国运,国衰则难免“史在他邦,文归海外”;反之,若能守住民族文献,自能鼓舞人心,坚定抗战卫国之信念。
从参加五四运动到抗战时期的文化救亡、抢救古籍,可以看到一介书生三十年的生命弧光,那就是:书生报国,书籍与纸笔皆可为矛。
采写:南方+记者 戴雪晴 刘炜茗
图片:受访者提供
订阅后可查看全文(剩余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