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积水和裂缝里:鲁西南采煤塌陷区村庄难题

南方周末 2024-08-06 12:58

▲ 2024年7月25日,微山县聂庄铺村民孙敦胜开船到泡水的家里运生活用品。(南方周末记者 赵明 / 摄)

▲ 2024年7月25日,微山县聂庄铺村民孙敦胜开船到泡水的家里运生活用品。(南方周末记者 赵明 / 摄)

“煤矿塌陷区的综合治理,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涉及多个层面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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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 赵明

南方周末实习生 金晶

责任编辑|何海宁

又上水了,村子被泡了半个月,徐章英回老宅瞅了眼,芦苇荡深了不少。荻芦疯长,把洋灰路遮蔽严实,顺着积水往前蹚,耳畔哗哗响,直至苇秆完全淹没头顶。

拨开绿丛,才能瞥见老宅斑驳的红瓷砖,上面印着一副对联:一年四季行好运,四方财宝进家门。

“采煤塌陷,把俺家给淹了。”她听庄里的年轻人讲过,水平面越陷越矮,地下水往外渗,再碰上热天雨水多,更是会从四面八方往低洼地汇,“不能住人了”。

64岁的徐章英住在山东省济宁市微山县王庄村,属于采煤塌陷区。济宁市位于山东省西南部,煤炭资源丰富,长期开采留下了大片“生态伤疤”。据当地媒体报道,现已累计形成塌陷地69.25万亩。采煤塌陷成为困扰鲁西南多年的社会民生难题,随着地⾯沉陷,原有的耕地、⽔系和村庄遭到破坏,村民生活由此被迫中断。

近年来,关于采煤塌陷区的安置和治理,成为当地政府在生态和民生领域的重要工作。据济宁新闻网,截至2023年底,全市累计治理稳沉塌陷地54.17万亩。但是,由于历史包袱重、治理难度大,仍然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2024年7月以来的降雨,再次让王庄村成为泽国。

2024年7月28日,济宁市任城区十里营采煤塌陷区。(南方周末记者 赵明 / 摄)

2024年7月28日,济宁市任城区十里营采煤塌陷区。(南方周末记者 赵明 / 摄)

来来回回被水淹

水于7月3日涨上来,最严重的时候,差不多齐腰深。“家里进水,没跑。”村民刘怀念刚开始还拿沙袋堵一堵,抵抗不了几回合,水就进院子了,并很快漫延到屋里头。顾不了那么多了,把冰箱搬到桌子上后,他又搞来一条船,划桨去给父母找吃的。

刘怀念44岁,他有一个哥哥,因为塌陷,不仅地种不成,做馒头的营生也难以为继,常年在外地打工谋生。照顾双亲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二弟头上。记忆中,在他十来岁的时候,就因为地面沉陷,全家从几公里外的地方,整体搬迁过一回。那是三十多年前,父母正值壮年,现在连自己的岁数也上来了。

塌陷成了村民生活当中最大的难题。刘怀念介绍,大约2017年开始,村里的房屋开始出现明显裂痕,缝隙越崩越大,有的甚至能塞进去一个拳头。

到了2021年之后,几乎年年进水,2022年最为狼狈,来来回回淹了七八遍。“半夜俺大侄子来喊我,起来一看,水都漫到床头了。”他记得,第一次来水是在半夜,如果不是被家人叫醒,甚至有生命危险。

刘怀念能说会道,经营着一台联合收割机,是村里的能人。2024年,他和左邻右舍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没能守住。后来,乡亲们在村北头夯起一堵泥坝,两台7寸口径的水泵昼夜不息排水,快到7月20日才算见到硬邦邦的地面。

每年他也有几个月在外打工。排水后,这几日趁着还没出门,他把父母的床板、被褥拿到日头下反复曝晒,日常用品也都消毒处理。

在王庄村相邻的南挖村,82岁的老人崔祥兰最害怕下雨,担心墙塌下来,砸到自己,“老天爷一刮风下雨,就不敢睡”。她念叨着,用胳膊扫向墙上的窟窿。她说,下雨的时候,就坐在门口成宿干熬,等到门外的雨小点了,才躺床上补觉。

崔祥兰指向开裂之处,红砖挤破白灰,透进来缕缕白光,沿着墙根往上攀援,像一束不规则生长的荆棘。为了防止墙体变形,房梁下架着一根拇指粗的钢筋加固,房前屋后用水泥棒抵住。冬天会跑风,就用破布烂麻塞进去,糊上一层层报纸。

后来,当地政府在崔祥兰院子里盖了一间新砖房,如果雨下得太大,她会搬到新房里。

崔祥兰房屋的裂痕,村民一般选择用水泥柱子和钢筋来抵住防止房屋继续开裂。(南方周末记者 赵明 / 摄)

崔祥兰房屋的裂痕,村民一般选择用水泥柱子和钢筋来抵住防止房屋继续开裂。(南方周末记者 赵明 / 摄)

地种不成,猪也没法养

在村民的印象中,庄稼地要比宅基地更早遭到冲击。“我们农民主要靠种地为主,没有别的啥本事。”南挖村村民蒲余珍62岁,他家里那几亩薄田,渐渐都结不出穗子来,心里不是个滋味。

塌陷田土质本来就贫瘠,满怀希望播下种子,好不容易长出秧苗,动不动就来一场涝灾。矿上给了政策,塌陷的耕地每亩每年补偿1200元,“是按‘成’给你算,完全绝产是十成,才能给1200块。”蒲余珍解释。

蒲余珍黝黑、瘦长,他家里有4块共计6亩地是按十成损失统计,有一块1亩3分的地块按六成核算,也就是七八百元,还有一块3亩4分的地,则按照七成给钱。他说,这些田亩有的曾经复垦过,后来又塌。

还剩下4亩地没有算在塌陷地范畴,不过他也没心弄,不想摆弄了,干脆承包给了外来的种粮大户。结果,终于还是给淹了。2024年先是种了一茬黄豆,过一遍水之后,太阳一晒藤就枯了。抢时间又插下水稻,结果水涨上去,比禾株还高,眼瞅着又要全军覆没。

“到了五六十岁,工地都不要了。别的也干不了了。”蒲余珍说。

“能不出外地给人打工,尽量还是不想出去。”徐章英的独子小时候得过脑炎,身子骨虚弱,老两口呵护着孩子,不想让他出去吃苦。她说,全家人勤勤恳恳,前些年找到养猪的门路,在院子里盖了圈舍,搞起养殖。

那个时候行情好,猪贵饲料便宜,毛猪一度冲到十七八元一斤。乘胜追击,贷款扩大规模,最高峰达到一百七八十头。“养猪也很忙,全家好几口人伺候着。”徐章英说,那个时候虽然累,但是生活有奔头,以为以后会越来越好。

在此前后,他家还购置电炉、屉笼、搅面机,在偏房蒸馒头,十里八村遇到红事、白事,提前订好,管送。算下来,利润也挺可观。除了刚出生没多久的孙女,全家老少都没闲着。

满打满算,也就过了三四年红火日子。“后来就不行了,老淹,老淹。”2018年,头一回没有防备,家具家电、七八千斤粮食、电动车、耙地机、刚提的新车,全给泡水里了,“两个轱辘的俩,四个轱辘的仨,都给淹毁了”。

匆匆忙忙抱着孩子逃出来,啥也没保住。最让徐章英意难平的是,百十多头猪也没办法救出来,“就露出来个头,嗷嗷叫”。徐章英说,退水之后,猪瘦了好几圈,找人按窝给处理了。

后来,村子又给淹了好几回,家里是住不成了,就在镇上租了一个小房子,一年多花五六千元。徐章英说,小儿子去县城送快递,现在也不好做,一个月三千多元。“要是还能养猪,日子还凑合。”

王庄村民刘贻家里,为了防止被水泡,他把床脚用砖块垫高了三十多厘米。(南方周末记者 赵明 / 摄)

王庄村民刘贻家里,为了防止被水泡,他把床脚用砖块垫高了三十多厘米。(南方周末记者 赵明 / 摄)

“煤粮复合区”的普遍难题

王庄村、南挖村的塌陷,来自附近几公里处一座大型煤矿的作业。公开资料显示,该处煤矿名叫孔庄煤矿,早于1977年7月便已投产,矿井原设计年产60万吨,经过几轮扩建,原煤年产量达到180万吨。

2002年,矿井成功上马“综采新工艺”,实现“大倾角多断层”的煤层开采。目前,探明储量1.6亿吨,可采储量8300万吨。这意味着,这座矿还要继续挖很多年。

“地下煤属于层状矿体,挖空撑不住就塌了。”中国矿业大学教授郭广礼从事矿山开采沉陷与控制,以及矿⼭恢复的研究多年。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随着技术进步,采矿业虽然已经开发出“充填采矿法”,但是成本很高,应用范围有限,所以只要进行大规模采矿行为,塌陷是必然现象。经过测算,采煤业的平均塌陷率,大致为每开采万吨煤炭,塌陷两三亩地的水平。而全国每年的开采量,高达几十亿吨。

2015年,《煤炭工程》期刊一篇名为《采煤塌陷区综合治理的有效措施》的论文透露,采煤塌陷区主要分布在安徽、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等省份,预计到2020年,将有超过150万公顷的土地沉陷,面积相当于北京市大小。

在这些区域中,济宁地处平原,而且水系相对发达,情况显得颇为特殊。公开资料显示,济宁市累计探明煤炭储量151亿吨,占山东全省53.8%,是国家重点规划建设的14个大型煤炭基地——鲁西煤炭基地的主要组成部分。其长期开采累计形成塌陷地69.25万亩,占全省总量的50%以上。

济宁市嘉祥县距离微山县有一百多公里之遥,类似的问题同样屡见不鲜。“煤矿离我们这,也就两三公里。”邵明端54岁,是嘉祥县老僧堂镇邵楼村村民,宅子两三公里外就是矿井,陆续开挖多年,是年产量上百万吨的大矿。他说,因为挖煤导致地基沉降,房屋到处都是裂开的口子,农田更为严重,他们家6亩责任田,淹掉3亩多。

“一转圈的水,全部往我们这边流。”邵明端说,从2021年开始,每年都会进几次水,2024年7月,他们家泡在水里足足两个星期,冰箱、洗衣机无一幸免,“估计得有快两米深,啥都淹完了”。他还是一位货车司机,家里四五口人,几乎全靠他跑长途养活着。

郭广礼解释,丘陵地区的塌陷,肉眼看不出太大区别,但会引发地质灾害。而在苏北、鲁南这些地方,地表破坏程度比较明显。而且,地下水水位较浅,稍微下沉到一定深度,就会跑出来。地势低洼了之后,四周的水也会汇集于此,形成积水。

他说,有的积水为季节性,雨季到来之后,频繁出现。而有的则为常年积水。“这些地方还都是‘煤粮复合区’。”郭广礼说,同时作为矿区和粮食产区,就面临一个采矿和地面保护的矛盾,造成这一矛盾的核心,正是采煤塌陷问题。

王庄村,图片远处中间是孔庄煤矿所在地。(南方周末记者 赵明 / 摄)

王庄村,图片远处中间是孔庄煤矿所在地。(南方周末记者 赵明 / 摄)

搬还是不搬

常年积水现象,导致“无人村”出现。旅行博主“浪迹四海”在网上看到济宁塌陷区的画面,于是从外地赶到离市区十余公里处的十里营村拍摄视频。“以为是哪里发了大水,没人相信这么大一个塌陷面积。”他说,建筑物一半泡在水面以下,坐上船划过去,是宽阔的灰色水面,里边栽着密密麻麻的破碎屋顶。

这位博主说,前后游走了三天,只见到过守船老人、捕鱼夫妇、拾荒者,以及在屋顶直播的钓友。“算了算,也就看见八九个人”。

村民不得不离开。邵明端介绍,2008年前后,当地政府相关部门开启搬迁动员,他们家之所以没有走,是因为补偿标准。

多名村民提到类似问题,各地补偿标准为房屋每平方米数百元不等,但都低于安置新房所需费用。

邵明端说,搬迁是自愿行为,不少人家还是选择离开,目前该村仍然还有二十多户上百名村民留守。邵明端因为是刚起的新屋,觉得太吃亏,所以没有签协议。而且集中安置点距离老村几公里远,属于小区楼房,邵明端觉得不方便,也没地方放农具,这些都是麻烦事儿。

蒲余珍说,当初选择留守,他并不后悔,因为除了补偿标准问题之外,搬迁之后的生产生活会遇到类似邵明端一样的麻烦。而且新居没有院落之后,很多乡亲没办法从事副产,对家庭收入影响很大。“最重要的是生计问题,没人给你想办法解决。”

塌陷区的搬迁和治理,是持续时间很长的一项工作。2017年,嘉祥县发布《关于深入推进采煤塌陷地综合治理工作的通知》:坚持政府主导地位,整合财政专项资金、非税收入,加大治理投入;充分发挥采煤企业作用,督促其足额缴纳土地复垦费,承担起塌陷地治理的义务。根据采煤塌陷地现状、类型、分布,采取农业复垦、生态复垦、产业复垦三类模式进行分类治理。而在微山县,塌陷区搬迁采用集中安置和分散安置两种方式,分散安置的货币补偿或购房补贴,则根据房屋的建筑面积、结构、建造年代,以及市场评估价格因素进行综合评估。

8月2日,南方周末记者致电微山县人民政府压煤村庄搬迁办公室,对方以“不便接受采访”为由拒绝。

南方周末记者后又致电孔庄煤矿,对方声称已经进行赔付,后以“打错了”为由挂断电话。孔庄煤矿隶属于上海大屯能源股份有限公司,南方周末记者也致电该家公司,对方表示“不负责这方面”,建议联系公司法律部了解情况,并提供了另一个电话号码,但截止发稿此电话未能拨通。

刘怀念说,针对塌陷后的房屋开裂等问题,村民曾于2020年将煤矿起诉至微山县法院,要求其赔偿财产损失。对方回应称,采煤手续齐全,并取得地方政府许可,村民应找有关部门表达诉求。最后法院的裁定结果并未采纳村民的诉求。随后,村民又找到镇里反映情况,结果仍然是按照此前的补偿标准进行搬迁。

2024年7月24日,王庄村一户村民家房屋长期泡在水里。(南方周末记者 赵明 / 摄)

2024年7月24日,王庄村一户村民家房屋长期泡在水里。(南方周末记者 赵明 / 摄)

如何有效治理

南挖村村民蒲永洋32岁,早在2015年前后,他们便签署搬迁协议,搬到了距离老村几公里以外的社区居住。时隔近十年,蒲永洋有点后悔当初这个决定:“后悔也不行,房子都裂了,不搬不行了。”

在安置楼房里居住,他们全家的第一个感受,是生活成本高出不少。以前能养鸡种菜,现在什么都要去街上买,“啥都是买人家的,都是钱”。拖拉机、犁铧、锄头这些机械和农具没地方放,也没其他谋生手段,那些没有塌的田还得种,犁地、播种这些农活,邻居们只得租别人的机器。

最重要的,还是想办法赚钱。蒲永洋在附近一家工厂上班,空闲时间,和父亲一起搞养殖。池塘是原来的耕地塌陷后,进行挖深、拓宽。只是距离有点远,干脆就搭个棚,老爹住在鱼塘边。收入还可以,不过也得看天吃饭,2024年村子里涨水,和鱼池连成片,刚养出膘的黑鱼,差不多跑完了。“今年别想了,能保住本就不错了。”他说。

搬迁并不能一劳永逸解决问题,塌陷区的综合治理,是一个复杂的社会、经济和技术问题。2024年全国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姜耀东递交了一份关于“煤矸石的处置和利用问题”的提案,促进煤矸石地面回填土地复垦。他建议,煤矸石用于采煤沉陷区等的地面回填土地复垦,是现阶段规模化无害处置最佳路径之一。

“塌陷区治理要因地制宜。”郭广礼分析,具体的治理措施,要看想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从技术层面出发,“复垦”现在是一个广义概念,不再单单指恢复农业功能。例如,离城市较近,且积水严重的地方,可以改造成湿地公园,承担一部分的生态功能。而在农村地区,应该多恢复一些耕地。

郭广礼说,从能源结构的构成看,煤炭依旧是主力,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无法实现代替,所以采后治理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议题。“其实国家很重视这块。开采之前,要求要预留一部分的治理基金。”

不过,在执行过程中,会遇到很多现实问题。“煤矿塌陷区的综合治理,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涉及多个层面的问题。”姜耀东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从社会和经济的角度来看,综合治理的难点包含好几个层面。首先,在社会层面,首要问题是如何保护民众利益,具体而言,存在着搬迁补偿标准是否合理,能否满足民众基本生活需求。要实现这一目标,就要想办法确保在搬迁过程中的公平性与透明度,避免社会矛盾激化;搬迁后如何帮助居民快速适应新环境,解决教育、医疗、就业等问题。

“当然,还有如何重建被破坏的社区结构,促进新旧社区之间的融合,如何保持原有的社会联系,减轻社会关系断裂的影响,等等。”姜耀东说。

他继续说,而在经济层面涉及的问题同样复杂。例如,如何在保障经济转型与可持续发展,保证矿区经济稳定的同时,推动产业结构调整和升级;如何利用塌陷区的土地资源进行再开发利用,创造新的经济增长点。姜耀东认为,治理塌陷区所需的资金投入巨大,而回报周期长,如何平衡短期效益与长期投资,还要考虑如何吸引社会资本参与治理项目,形成多元化融资机制。

姜耀东认为,采煤塌陷区的综合治理需要跨部门协作、多学科融合,并且需要长期稳定的政策支持,和社会各界的广泛参与。“只有解决了上述难点,才能实现塌陷区的有效治理和社会经济的和谐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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