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韵生动：东方美学的创造密码

“气韵生动”照亮了形式与精神交汇的幽谷。它告诉我们，艺术的形式从来不是冰冷的几何构成，而是如同生命体般有着自己的脉搏与气息

文 | 蒋述卓

 “气韵生动”是南齐时期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提出的一个美学命题。书中，谢赫将其列于绘画“六法”的首位，即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但他并没有详细解释“气韵生动”的内涵，这导致后来者有各种不同的阐释。从谢赫当时提出的背景来看，主要是与人物画相关，因此，“气韵生动”所表达的含义就在于通过形象表现对象的内在精神，这与六朝时期品评人物和当时流行的“传神”论相关，后来的理解就包含这层含义。如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若气韵不周，空陈形似；笔力未遒，空善赋彩，谓非妙也。”他将气韵与形似、笔力与赋彩并置讨论，也暗含与“传神”相关。元代的杨维桢就将“气韵”与“传神”等观，提出“故论画之高下者，有传形，有传神。传神者，气韵生动是也”。

随着唐代山水画的出现，对“六法”的理解尤其是对“气韵生动”的理解就发生了意义的转移。张彦远虽然承认“气韵生动”与“传神”相关，但他同时将“气韵生动”和“骨法用笔”列为首要之法，这种并列就为后人对“六法”的不同阐释开启了新解之门。五代荆浩在《笔法记》中对“六法”进行拆分，提出绘画“六要”：“一曰气，二曰韵，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笔，六曰墨”。“气韵”与“笔”“墨”等同等重要，他还说：“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韵者，隐迹立形，备遗不俗。”这里的气，是心灵通过笔端的自然流淌；韵，是形式中蕴含的优雅节奏。这便成为了向宋代山水画过渡的重要一环。

宋代山水画直接将气韵落实到用笔技法，如皴法、用笔、用墨、设色等，如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里说：“凡画，气韵本乎游心，神采生于用笔。”他将抽象的气韵与具体的用笔技巧联系起来，揭示了画家的心理活动以及情感精神如何通过物质性的笔触转化为视觉形式。此时，“三远法”的出现强调的也是绘画的视角与构图。

清代的邹一桂则提出“经营位置”应为第一，他试图颠覆“六法”，这直接呼应了宋代的“三远法”，将绘画形式看得更为重要。石涛的“一画论”，将“气韵生动”归结为笔墨运用的根本法则：“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在他那里，“气韵生动”完全内化为形式创造的原理本身。一画既是最初一笔，是“道”的体现，又是线条基础，也是连接主观心灵世界和客观物象之间的桥梁。“气韵”的生成以“一画”为起点，通过笔墨的节奏感形成律动，将天地元气、胸中英气化为笔头灵气，最后笔墨浑融形成“絪缊”化为“气韵生动”。石涛的观点很像文论界的刘勰，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篇中讲文学起源于“道”，“道”为天地自然的法则，但他在讲完文章的写作原则即“宗经”“征圣”之后，就多是讲文章的写法，具体是想象、情采、结构、语言以及文体等等。

因此，宋元以后“气韵生动”不再是抽象的哲学概念（“游心”），而是具体化为笔墨形式的内在秩序与生命张力。“气韵生动”并非是与形式对立的虚无缥缈之物，而是形式自身的内在律动与生命节奏，是东方美学对形式与精神辩证关系的独特诠释，成为东方美学的创造密码。

于是，在绘画的实践体现中，我们看到梁楷的《泼墨仙人图》以极简的笔墨勾勒出仙人的醉态，看似随意的泼洒，墨色的浓淡变化、笔势的轻重缓急，共同构成了一个气韵流动的世界。八大山人的花鸟画，那些翻白眼的鱼、孤傲的鸟，其神韵不仅来自于作家胸中的愤懑之气，更来自他对物象的选择，来自那些简约而富有张力的线条，以及大片留白所形成的空间节奏。

在文论界，“文气”论从三国时曹丕的含混与综合性含义，发展到唐宋时期的“神气”论，到了清代的“桐城派”那里则落实到了语言，强调的是“因声求气”。清代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就强调文章的神气、音节与字句的统一，他主张通过诵读古文的音节、节奏来体会其内在的神韵和思想感情——“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比如，通过默诵李白的《将进酒》，就能感受到李白那种磅礴与沉郁、高亢与低昂之气所形成的节奏起伏，从诗的语言音节之气中能触摸到他生命之气的激荡。这就是诗歌中的“气韵生动”了。

在书法创作实践中，“气韵生动”的创造意义也能得到生动的体现。如书圣王羲之的《兰亭序》，之所以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不仅在于其文字内容，更在于那些流转自如、疏密有致的线条组织中透出的生命节奏。每一笔的起承转合，每一字的俯仰向背，无不蕴含着生命气息般的韵律感。这种贯通全篇的“气韵生动”，是由书者的线条和笔墨所共同创造的。

“气韵生动”照亮了形式与精神交汇的幽谷。它告诉我们，艺术的形式从来不是冰冷的几何构成，而是如同生命体般有着自己的脉搏与气息。当我们在赵孟頫的书法中感受行笔的节奏，在倪瓒的山水中体会空间的呼吸，在徐渭的花卉中捕捉墨色的律动时，我们便是在见证“气韵生动”这一东方美学创造密码的永恒魅力——形式因气韵而获得生命，生命因形式而成为艺术。

【频道来源】南方+客户端理论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