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后”莫家蝶： 0.01秒破茧为亚洲“女栏王”｜南方深读

01:05

(视频｜亚洲冠军 莫家蝶，时长共1分05秒)

“00后”莫家蝶： 0.01秒破茧为亚洲“女栏王”

冲刺，压线，绝杀！电子计时屏定格：55秒31——莫家蝶！

0.01秒！仅仅一个指尖的微弱优势夺冠！韩国龟尾体育场的喧嚣瞬间化为声浪，将跑道上的莫家蝶淹没。一向以灿烂笑容示人的她，拥抱着场边的记者，热泪夺眶而出——这是她的第一个亚洲冠军。

“我成功了！莫家蝶，做到了！”起身后，她对着镜头激动呐喊，声音带着哽咽，却又前所未有地坚定。

莫家蝶在亚锦赛女子400米栏决赛夺冠后庆祝。新华社发

5月31日，2025年亚洲田径锦标赛收官之日，25岁的莫家蝶在女子400米栏决赛以0.01秒的优势上演了这惊心动魄的逆袭。据此，她不仅夺得职业生涯首个亚洲冠军，创造了赛季亚洲最佳成绩，更终结了中国田径在该项目长达20年的冠军荒——上一次站上亚洲之巅的，还是2005年的名将黄潇潇。

5月31日，夺冠后莫家蝶在亚锦赛女子400米栏决赛颁奖仪式上。新华社发

5月31日，夺冠后莫家蝶在亚锦赛女子400米栏决赛颁奖仪式上。新华社发

胜利的惊喜之下，莫家蝶却格外清醒。她清楚地知道，亚锦赛冠军并非终点，她将以此为新的起跑点，积极备战家门口的第十五届全国运动会，也力争在下一个国际舞台冲刺更好的自己。

跨越心魔：“我不给自己定目标”

韩国亚锦赛的跑道，因莫家蝶与巴林选手阿德科亚的再次对决，弥漫着别样的硝烟。这是一场被外界早早标记的“复仇之战”。

时间拨回至2023年杭州亚运会。彼时，刚刚复出的阿德科亚状态良好。这名传奇选手在世界田联钻石联赛厦门站，打破了尘封30年的女子400米栏亚洲纪录，短短4天内两度刷新，将纪录提升至53秒09。杭州亚运决赛，势头正劲的阿德科亚，无情扼杀了主场作战、志在冲金的莫家蝶的梦想。纵然莫家蝶拼尽全力刷新了赛会纪录，也只能收获一枚银牌。

“那次结束，心里很难过。”莫家蝶坦言，失败的苦涩并非单纯源于对手的强大，“赛前感冒了，身体状态没调整到最好……我老是在大赛前出点状况，其实本可以避免。”自责与遗憾，深深刻在年轻的莫家蝶心里。

那场失利后，莫家蝶学会“看开”，重新沉淀与调整。她开始前所未有地关注身体状态，科学规划参赛节奏。当媒体习惯性地追问每一站比赛的目标时，她的回答出奇地一致：“我不给自己定目标。”这句看似淡然的话，成为她保护心态的盔甲。

韩国亚锦赛决赛枪响，剧本似乎沿着熟悉的轨迹发展。阿德科亚节奏强劲。在最后一个弯道，阿德科亚依然领先莫家蝶一个身位。然而，莫家蝶积蓄的力量在最后数十米爆发！咬紧牙关，奋力向前，身体极限冲刺凝聚在那决定性的0.01秒——她以毫厘之差率先触线！

5月31日，莫家蝶（中）在亚锦赛女子400米栏决赛中以55秒31的成绩夺冠。新华社发

5月31日，莫家蝶（中）在亚锦赛女子400米栏决赛中以55秒31的成绩夺冠。新华社发

“这枚金牌意义重大，给了我莫大的信心！”赛后的莫家蝶语速飞快，一如她在跑道上的冲刺，脸上重现标志性的爽朗笑容，“我就是最棒的！”激动不加掩饰。

但兴奋过后，莫家蝶迅速回归冷静。她立刻复盘道：“栏间节奏还不够稳，第四个栏没能保持15步……55秒31，对我和阿德科亚来说，都不是最好的成绩。只是对我来说，这是突破自己的里程碑。”胜利的荣光与清醒的自省，在她身上奇妙交融。这一刻，2年前在杭州的遗憾终于被弥补、被跨越。

13年奔跑：从村道跑至奥运赛道

从广东肇庆怀集县岗坪镇睦渊村到巴黎奥运会，莫家蝶奔跑了13年。

岗坪镇是一片神奇的土壤，孕育了“百米女飞人”梁小静，也吸引了市县体校教练们下乡“寻宝”。莫家蝶家中兄妹四人，她排老三。“家蝶从小就野，性格最外向，”父亲莫远根回忆，“常在村里追着跑，甚至敢爬大树玩。”

从县城到村口，高速路半小时车程。从家到岗坪镇中心小学，则是蜿蜒的5公里村道。这条昔日尘土飞扬的路，成了莫家蝶最初也是最重要的跑道。“我想走出乡村，想变得更强大。跑步，是那时候能想到的最直接方式。”小时候体弱多病的她，朴素地相信体育运动能让身体强壮。在学校选才时，她举起了纤瘦的手。

“这孩子的性格，天生就是跑步的料。”岗坪镇中心小学体育老师孔华友慧眼识珠。2011年，为准备次年举办的怀集县中小学生运动会，孔华友挑中当时在读五年级的莫家蝶。“我上体育课时就留意到了，她从未参加专业训练，但体现出跑步速度快、耐力强等优点，所以后面安排她专攻中长跑项目。”孔华友说。

学校的训练时间有限，莫家蝶还要兼顾学习，当时还是班长。每天早上，她总是早半小时到校；下午放学，她总是晚半小时回家——为的就是多跑几圈。那时候，她代表学校出战800米和1500米径赛项目，考验的就是耐力。

经过一个学期的训练，莫家蝶的耐力、步伐和速度都有所提升。2012年，她在怀集县中小学生运动会上一举夺得径赛项目1500米金牌和800米第四名，锋芒初露，随即被肇庆市队教练杨金花相中。

杨金花教练（左）与少年时代的梁小静（中）、莫家蝶（右）。 受访者供图

杨金花教练（左）与少年时代的梁小静（中）、莫家蝶（右）。 受访者供图

“她体能、爆发力出众，更难得的是比赛里透着一股‘狠’劲儿！”杨金花对初见莫家蝶的场景记忆犹新。2013年元旦后，莫家蝶进入市体校试训，顺利通过各项测试，正式开启专业生涯。

“杨金花教练是我的引路人。”莫家蝶回忆说。在市队里，杨教练经常买补品给她，并鼓励从不吃鱼的她爱上吃鱼。当发现她的跨栏天赋后，杨教练毅然决定让她转项，让她在400米栏和400米项目中发挥最大的优势，一步步攀上国内顶尖选手行列。

2024年，中国体育代表团巴黎奥运会参赛名单公布。24岁的莫家蝶成为中国时隔12年后再次入围女子400米栏奥运角逐的唯一选手。站在世界舞台的她，让个人努力和众人托举的意义在此刻具象化。

“左右开弓”：“死磕”才是成功密码

2013年初，刚进市队的莫家蝶主攻800米和1500米径赛项目，表现并不突出。命运的转折点在一次寻常的休息时间出现。

莫家蝶看到队友练习跨栏，一时兴起上去尝试。“嘿，有点意思！”她惊喜地发现，“我左右脚都能跨，第一次就从左脚开始，嗖一下就过去了！”当时，其他队员对栏架尚存畏惧，而13岁的莫家蝶却在跨越的瞬间，找到了“一生热爱”。

这场景也让杨金花眼前一亮。“她当时有点贫血，中长跑未必是最优项，我们正考虑让她转400米项目。她对跨栏展现的兴趣和独特协调性（天生‘左右开弓’），让我们决定尝试加入跨栏以带动400米项目成绩。”

400米本就号称“死亡项目”，对速度、耐力、爆发力要求极高。400米栏更是叠加了10个栏架的复杂技术。当时，肇庆市田径队没有跨栏项目专业教练。从教练员到运动员，跨栏练习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我们师徒俩一起研究，一起学习。”杨金花回忆，自从加入跨栏，莫家蝶骨子里的“死磕”精神被彻底点燃。完成教练布置的任务只是底线，莫家蝶常常自发加跑3000米，在训练场上总有一种“不达目标不罢休”的狠劲。

2013年，莫家蝶（左边绿白色衣服）刚到肇庆市体校时，常常加练自勉。受访者供图

2013年，莫家蝶（左边绿白色衣服）刚到肇庆市体校时，常常加练自勉。受访者供图

“天赋+努力，才可能等于成功。”杨金花总结道，“‘左右开弓’是天赋，‘死磕’的个性才是她成功的核心密码。”

“转项”如鱼得水，甚至有意外惊喜。短短一年，她在广东省青少年田径锦标赛的400米成绩飙升2秒72，排名从14名跃升至亚军。400米栏成绩反而更好，她首次参加省赛便夺得冠军。2014年8月，她斩获全国少年田径锦标赛女子400米栏金牌，自此叩开了广东省队的大门。

在省队里，时间更加纯粹，计划更加精准。莫家蝶开始兼顾400米和400米栏训练。每天数百次的重复动作，训练日志上密密麻麻的步点数据，都化成她身上的痕迹——健硕的身材和清晰的肌肉线条，当初那个纤瘦的女孩在成长。

2015—2016年，她成为广东女子400米平跑及400米跨栏项目的新锐力量。2016年，她在全国少年赛双项摘银，全锦赛400米栏排第四，让全国田径界记住了这个广东新秀的名字。

2017年，莫家蝶首次登上国际赛场，参加亚洲少年田径锦标赛，便代表中国队收获个人400米和异程接力两枚金牌。这场赛事让她收获宝贵的大赛经验，并带动当年400米栏成绩连续提升几个档次。直到2018年全国田径锦标赛，莫家蝶400米栏最佳成绩已提升至57秒86，入选雅加达亚运会参赛名单。

2019年，19岁的莫家蝶已站稳国内领军位置。她一举夺得全锦赛400米栏冠军和世锦赛选拔赛400米冠军，其中400米栏夺冠成绩56秒70排名赛季全国第一、亚洲第三。来到太原青运会，莫家蝶一人独揽四金一银，成为田径赛场夺牌最多的选手。

肇庆怀集莫家蝶家中，满满一柜子都存放着莫家蝶的奖牌和奖杯。卢舒曼 摄

肇庆怀集莫家蝶家中，满满一柜子都存放着莫家蝶的奖牌和奖杯。卢舒曼 摄

近年来，每一名中国400米栏选手都以昔日“女栏王”黄潇潇为标杆，莫家蝶也不例外。

两年后的西安全运会，她迎来巅峰时刻。400米栏决赛，莫家蝶以54秒89的个人最佳成绩强势夺金，不仅达标尤金世锦赛，更创造了自2008年黄潇潇（54秒50）之后该项目在国内的最好成绩，无可争议地确立了400米女栏“全国霸主”地位。

同时她也为广东在这一项目上“正名”。“20多年来，广东在这个项目上沉寂太久，是莫家蝶重新为我们争了光。”杨金花感慨。

心态“归零”：专注自己才能走得更远

然而，从国内霸主到国际舞台的跨越，布满荆棘。

国内赛场生龙活虎，一到国际大赛往往失利。2022年，赛季最佳55秒61的她，在职业生涯首场世锦赛竟只跑出57秒01，预赛即遭淘汰，排名第31位。回望更早，2018年雅加达亚运会和世青赛，她甚至未能跑进1分钟。

“这是我第三次进入亚锦赛大名单。”莫家蝶坦言，2019年，19岁的她第一次入选多哈亚锦赛名单，因为经验不足，预赛和决赛的成绩波动较大。第二次是2023年，因为身体不适，莫家蝶最终没有出发参赛。对于她来说，真正的“复仇”，是跟过去两次亚锦赛的自己说再见。

“以前总认为是年纪小、经验不足。”莫家蝶剖析着心魔，“后来才明白，是想太多了！”站上起跑线前，起跑、步幅、栏间节奏、对手策略……无数念头在她脑中盘旋，巨大的压力让肢体僵硬。这“想太多”的症结，伴随她多年。

直到2024年世界田联洲际巡回赛前夕，她一夜没睡着，只因这场赛事决定她能否入围巴黎奥运会角逐。还好那场比赛被安排在第二天下午，她多了些调整的时间。最后，不仅第一个冲过终点，她还创造了新的个人最佳成绩——54秒78，比巴黎奥运参赛标准快了0.07秒。

解药，恰恰是她把目标扔掉——“以前会失眠，现在我把专注力完全放在比赛过程本身，专注每一个栏架、每一个步伐。”她坦言这是一种成长，“心态真正放松，把细节做好，即使最终没达到某个成绩，遗憾也不会那么大。”

于是，我们看到了她在奥运会的“三枪”精彩表现——面对世界纪录保持者、51秒区间选手等劲敌，她沉着应对。即使在小组赛失利，获得复活赛的机会，她依然奋力一搏，在复活赛中继续刷新个人最佳（54秒75），并追平了黄潇潇创造的历史——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二个闯进奥运会400米栏半决赛的运动员。

2024年8月6日，莫家蝶在巴黎奥运会田径女子400米栏半决赛比赛中。 新华社发

2024年8月6日，莫家蝶在巴黎奥运会田径女子400米栏半决赛比赛中。 新华社发

想要站上奥运会领奖台，并非易事，在此之前夺下“亚洲冠军”更提士气。面对强大的对手阿德科亚，莫家蝶仍满怀敬意。“我练了十多年，32岁的她只会更长，而且都有伤病，能坚持完赛、全力以赴，本身就值得敬佩。”莫家蝶深知这份坚持的重量，“学会沉淀，是优秀运动员走得更远的秘诀。”

从懵懂乡村少女，到执着于每一个目标的运动员，再到如今更专注于过程本身、懂得“心态归零”的亚洲冠军，莫家蝶清晰感知着自己的蝶变。“走下领奖台那一刻，我就回到原点了。”这是她对荣耀的淡然，也是对未来的清醒。

2025年6月，莫家蝶从韩国归来，重新沉淀自我，备战“十五运”。甘婉怡 摄

2025年6月，莫家蝶从韩国归来，重新沉淀自我，备战“十五运”。甘婉怡 摄

0.01秒的辉煌已成历史。走下领奖台，除了遥望女子400米栏的世界纪录（美国麦克劳林50秒37），莫家蝶还将目光投向新的征程：全国纪录（韩青53秒96）和亚洲纪录（巴林阿德科亚53秒09），都在自己的追赶范围内。

2025年是中国田径的大赛年，更是全运之年。主场作战的第十五届全国运动会，无疑是下一个焦点。“冠军不是我的目标，我只想专注自己。做好自己才能走得更远，中国田径也才能走得更远。”莫家蝶说。

前路漫漫，挑战依旧艰巨。但此刻的莫家蝶，如同经历漫长蛰伏终于破茧的蝴蝶，挣脱了束缚的“怪圈”，拥有了更强大的翅膀和更澄澈的心境。正如她所言：一步一步走好，未来终有更精彩的答案。

撰文：卢舒曼 刘亮

统筹：钟展锋 吴帆

剪辑：卢逸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