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陪南音走下去,时长共27分30秒)
陪南音走下去
“今日天各一方,难……见面诶啊。”
这是广府地水南音名曲《客途秋恨》中的一句著名唱段,因老戏骨许冠文在电影《破·地狱》中演绎了广府地水南音将“难”字尾音拖长的唱法,勾起了广府地区观众的集体回忆,其传唱度一度超过开篇的“凉风有信,秋月无边”。这部电影去年12月内地上映后收获过亿票房,堪称近年港产剧情片的现象级作品。
同一时间,这首《客途秋恨》亦在位于老广州十三行的广州大学荔湾研究院舞台上,伴随着苍凉的椰胡声缓缓响起。来观礼的嘉宾寥寥不过百人,他们捧着由盲人瞽师派到手中的南乳花生,聆听着低沉嘶哑的唱腔,不觉潸然泪下……
这是一场广府地水南音沉浸式体验活动,由两名“90后”女生古新颖、梁致远策划主办,一切都只为怀念在8月份仙逝的越秀光明曲艺队灵魂人物、羊城一代瞽师莫若文先生。台上表演的艺人大部分均为莫若文生前弟子与学生,除古新颖外,他们大多年过四旬才学习唱南音,感念莫若文对地水南音的技艺精神而拜入门下,成为光明曲艺队的主要班底。
活动经历三小时结束,然后呢?“师父走的那一段时间,我们不知道应该怎样继续下去。”古新颖回想当时的情景时慨叹。余下的光明曲艺队老艺人们娓娓道来的南音艺术与快节奏时代严重脱轨,“属于是发到抖音视频号也没什么人看的东西,连AI都生成不出来。”最重要的是,过往为他们照亮前路的明灯已熄,他们看不到终点,也寻不着第二个起点。
悲伤总会随着时间减淡,从痛失恩师的情绪回到正轨后,大家都有了共识。“队伍不能散,开(私伙)局不能停。”
从局外人到“局”中人
“当年我第一次听南音的时候,觉得,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在读研时的一次南音科普讲座上,受邀来华南师范大学的南音传承人陈丽英咿咿呀呀地唱着,看着生长在粤语区的几位同学听得摇头晃脑,作为客家人的古新颖感到啼笑皆非。“我听不懂,但课后几个同学一讨论,觉得这个文化很值得用学术研究的方式记录下来,适合作为研究生毕业论文选题,于是就开始做田野调查。”辗转多方后古新颖了解到,在越秀区有一支光明曲艺队,领衔的是一名视障瞽师莫若文。她叩响了莫若文的家门,受到莫若文的热情接待,却因无法道明来意而场面一度陷入僵局,“我当时一句粤语都不会讲,我讲的普通话、客家话莫师父都听不懂。”她只能致电一名会讲粤语的师姐,打开了电话外放功能让师姐来当翻译,断断续续地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第一次和田野对象见面就折戟而返,让年轻的古新颖下定决心,要掌握粤语这门对自己来说是异文化的方言。“要深刻理解南音的文化,最好的方式就是学会它。而要学会南音,就绕不开粤语。”她查阅书籍,从最基础的九声六调开始学习,不断地尝试找身边会讲粤语的同学来练习对话,表达流利后再多次拜访莫若文家。渐渐地,莫若文开始听懂她的“塑料粤语”,在回答提问之余不忘帮她逐字逐句地纠正发音。多年以后,她在广州美术学院的一次关于南音的田野实践经验讲座中,展示了她收的第一份南音曲谱,唱词间隙中的发音标记几近覆盖唱词本身,收获一片哗然,她无奈地对台下学生笑言:“请大家感受一下我的崩溃。”
古新颖的努力有了回报,她开始了解到所谓“地水南音”即是失明人卖唱时所唱的南音,知道“瞽师”是对唱地水南音的视障人士的尊称,悲怆苍凉的唱腔则是地水南音的独有艺术形式。同时,她也感受与莫若文的相处有了微妙的改变,从最初接触时礼节性热情到后面对她发音唱腔的严肃纠正,“莫师父不只当我是个来访的学生,他有真心把我当成他的徒弟来传授技艺。”她成为了光明曲艺队里的小师妹,每周六来人民街文化站参加私伙局,讲着蹩脚的粤语帮师长们倒茶、打竹板,偶尔唱上一两句,慢慢学会了《黛玉葬花》《叹五更》等等南音的名曲。“那时候周末有同学约我出去,我都说要来开局,他们笑我‘你怎么总是跟老人家玩在一起’,我说‘老人家们也很潮的’。”
经历了两年的田野调查完成研究生论文毕业后,古新颖回到老家梅州待了一段时间,另一位跟她一起研究南音的师妹告诉她,莫师父天天嘴里在问:“阿古几时翻嚟啊(阿古什么时候回来)?要开局(要开私伙局)啦,要比赛啦。”她感受到莫若文的担忧,他担心这个小徒弟会跟其他来访的学生一样,完成了既定任务就一去不复返。
休整了一段时间后,古新颖在广州找到工作并安顿了下来。“这里涉及到田野伦理的问题,既往的学术知识告诉我,不是我完成了调查,就可以不管我的田野对象。我从他们这里获得了这么多资源和信息,我也有义务和责任去回馈他们。”她知道最好的回馈方式,就是留在这里,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当然,也不是只有我一个年轻人,还有致远在做很多大家看不见的工作。”古新颖说。
要保持原味,也要破旧立新
“峰哥,这个鼓放下来就放了,别回头再捡起来,着重下一句。”“明哥,拍子掉了就顺着接上,不要想后天的演出,我们现在就是排练。”“华姐,您唱的时候要看观众,看观众,不要逃避眼神,一定要看。”在人民街文化站里,一曲《南国奇珍》唱罢,台下的梁致远逐一为光明曲艺队的艺人们做点评反馈。一直从事非遗相关工作的梁致远关注光明曲艺队多年,在人民街文化站前站长李美华主导下,梁致远主动协助其将南音艺术申请成为非遗项目,“从区级开始归纳为‘南音说唱’,不是要弱化地水南音,而是这样针对性更强,让更多粤调说唱可以围炉取暖、共同传承。如果只是守着‘地水南音’一项,现在的社会已经没有旧日盲人流浪卖唱的生活场景了,先不说传承,有没有人来学都是问题。”得知光明曲艺队有意申遗,越秀区人民街道办主动承担起保护单位责任,而梁致远和古新颖则抓紧窗口期共同负责抢救既有文化资料,最终在莫若文弥留之际,使得该项目成功进入区级非遗项目公示期。“算是完成了莫师父最大的心愿。”
“下周给他们联络了彭嘉志(粤语讲古市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本村的元宵晚会演出,这首《南国奇珍》是近年新编的一首集地水南音、粤讴、板眼、龙舟说唱等几种广府曲艺的串烧曲。如果只唱地水南音,大过节的唱得惨兮兮的,谁来看呢?”梁致远边介绍边翻手机里的日程表,“再下周邀请了粤语讲古名家林劲和他的师兄陈芳毅来给大家做点评,他们都是广东粤剧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唱念做打样样在行。从前莫师父受限于自己是失明人士,没有针对他们的舞台身段和做手,令这群老人家们往往在舞台上错漏一丁点就无以为继,造成冷场。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帮他们从单纯的曲艺演唱提升到舞台表演。最起码有了演出机会,才有关注度。”
梁致远知道老艺人们当中并非每个人都认同她这种请同行教同行的做法,认为隔行如隔山,同为曲艺不同分支之间天差地别,“他们会觉得,上台‘执生’(粤语俚语,意为见机行事)都要人教?”但当林劲来到文化站对唱词逐字逐句拆解、点出舞台站位和音乐起承转合配合的要领后,老艺人们开始有了新的看法。“林老师讲的这些,都是我们之前没仔细想过的。我们的确是要寻求一个变革的点,只要不是变得跟原来的广府唱腔完全变味,我们都可以接受。”南音艺人李俊峰说。
身为广州市人大代表的林劲是羊城著名的粤语讲古艺术家,在今年的人大会议上提出了“听粤韵、品粤味、传粤俗”的建议。得知广州市非遗保护中心要邀请光明曲艺队在广州市文化馆开南音讲座,他主动请缨作为主讲嘉宾,顶着38℃高烧完成了三个小时的讲座串场。对于光明曲艺队领衔的广府南音说唱 发展前景,他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地水南音是我们广府地区的曲艺瑰宝,之所以传承难,在于目前的时代发展太快,盲人卖唱的惨况已经难复存在了。但如果归纳入整个广府说唱体系来讲,它个中的即兴演出、应景式的遣词造句等等说唱技巧,都是能够应用于不同的曲艺表演中的,这些精华部分都是可传承、值得传承的,所谓‘南音说唱’即是如此。”
“我们再不变,南音这块活化石就要变成死化石了。”黄玉玲感叹。“以前师父在的时候,我们就是被动学习,他带着我们唱什么就唱什么,去哪演出就跟着去。”她对莫若文的逝世倍感惋惜,一度觉得整个光明曲艺队失去了主心骨。“现在才意识到,我们自己也要行动起来。”
陪伴,是最好的保育
在莫若文逝世后的一段时间,光明曲艺队队长的位置由队内目前唯一的盲人瞽师、大师兄郑健明承接,他与莫若文相识于上世纪80年代,亦师亦友,相比莫若文的谈笑风生,他个性内敛不善言辞,唯地水南音演唱上有较高造诣。但郑健明是独居视障人士,且年过七旬,每次出远门都需要陪伴引领,住在附近的古新颖就自然而然承担起了照应他的责任。
“明哥不喜欢坐地铁,摔过,也不喜欢打车,怕急刹车。每个周六只要我有空,我都会来带他坐公交车回人民街开局。”从聚德路到解放南路,一个小时的车程,古新颖会不断发起话题,聊今天的路况、郑健明脚上的新鞋、周中时候约哪几位瞽师喝早茶叙旧、上次的排练曲目哪个位置不够好,“没人跟他聊天,他会睡着的,要是自己一个人就会坐过站。”下了车后,她让郑健明一手打着盲杖一手抓着她的书包带,敏捷地在红绿灯交错中快速通过电动车穿行带和人流,来到附近的茶楼落座。“开局前喝个早茶聊天是光明队的传统,我这几年来广州喝的早茶比我前大半辈子都要多。”古新颖一边扶郑健明落座一边洗漱着桌上的碗筷,其他几位光明队老艺人们已经点好了一桌点心,自顾自地讨论起曲艺圈的近况、虾腔荣腔的区别。
“阿古,先舀一碗汤喝吧。”一旁的黄玉玲把新上桌的一煲老火汤转到古新颖的面前,“她一个女孩子在异乡,没一碗汤水是不行的。”黄玉玲的语气十足一位“广州老母”,对古新颖又怜又爱。“要我们申请非遗喔,我们哪里懂得电脑,都是要靠阿古和小梁。现在我们还能走能唱,偶尔她们没空我和小玲还能带带明哥出门,再过几年都要靠他们年轻人了。”对此古新颖只是笑笑,又转头去换一壶茶水。
“阿古和小梁这种后生好难得的,后生都要揾食(年轻人都要谋生),宜家唱南音揾唔到食啊(现在唱南音难以谋生)。”李俊峰感叹。作为明眼人曲迷的他精通粤讴、板眼、龙舟说唱等广府曲艺,从前在文化公园邂逅莫若文演出后钦佩莫的技艺与为人,遂拜师加入了光明曲艺队,学习演唱地水南音。“以前盲人瞽师去中央公园(现人民公园)、去粤曲茶座参加私伙局演出,台下曲迷叫好又叫座,你塞五元他塞十元,一场下来收入也不少。现在的私伙局都是自己三五好友同好聚会为主,年轻人都在看手机、打游戏,中年的生活压力也很大,老年人都爱出去旅游。”
古新颖目前从事教育策划行业,心思细腻的她会在和老艺人们的相处中,摸到他们各自的脾性,“我是最小的一个,有时候并非我安排好一切,他们就愿意听我的。”例如每次演出前,古新颖组织大家排练和走场,商量并确认谁负责带什么乐器或其他物品、穿什么演出服、几点到哪里集合。但偶尔还是会出现一些状况,如忘带物品、带错了服装等等。“这样很影响团体演出时别人对我们的印象。安全也是一个问题,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平日大多生活节俭,又带点艺术家脾气,带着沉重的乐器还固执不肯打车,试过出各种状况,心很累的。”有时候相互意见不合出现小摩擦,古新颖和梁致远还要打配合给他们做“和事佬”,在工作之余还要陪伴这几位“老小孩”,是古新颖工作之余最耗神费心的事情。每每公演演罢退场,一旁的古新颖都是吁出一口长气说“终于结束了,可以睡个好觉了”。
“没办法啦,现在我是明哥的‘盲公竹’(盲杖),这些师兄师姐们都是我的‘广州亲戚’。”古新颖摊开双手无奈一笑,“你说我们在保育这个项目,我觉得我们就是在陪他们,一直陪着。”
策划:王海军 张由琼
编导:梁钜聪
摄影:梁钜聪 苏韵桦
剪辑:梁钜聪 苏韵桦
设计:谭唯 潘洁
校对:刘珺
审核:张由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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