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密码[54]青龙庙会:海内外潮州人的精神纽带

作者 刘梓薇;郑新洽 2025-02-20 23:09

元宵过后,潮州春节的余热仍未消退。位于韩江西岸的青龙古庙迎来人潮。氤氲的香火中人头攒动,人们携亲伴友,祈求一年平安顺遂,心中念念的,是那场轰动全城的年度盛会。 

热闹程度不亚于元宵的正月廿四青龙庙会,在潮州众多游神赛会中独获“重元宵”雅称,而今已成为海内外潮人趋集的文化盛宴。万众瞩目的背后,是发源于原始崇拜的民间信仰,经过不断迭代和重塑,汇成了潮州文化活态传承窗口和全球潮人的精神归属。

这一天,花灯的点亮的是热辣滚烫的潮人生活,英歌舞跃起的是复兴中的文化力量,大锣鼓敲响的是海外游子的铿锵回音……数百年的香火延绵不绝,在韩江畔凝成一条纽带——一头牵着街头巷尾的旧时光,一头系着五湖四海的潮人魂。

民间信仰多源于原始社会人类生活中的图腾崇拜。古代“百越”,靠水而渔者多信仰蛇图腾。潮州地处古南越,距今五千年前已有人类聚居,从出土的生活工具和猎取对象来看,潮州先民生活摄取资源主要为海生动物,其生活地点大都在海滨台地、山丘,且出土的新石器时代陶器与史前已出现祀蛇习俗的福建闽族,有相似的纹样。

韩山师范学院教授、潮学研究所原副所长黄挺考据认为,这一时期潮州先民的图腾信仰虽无直接资料可考,但从文化面貌类推,应该是信奉蛇图腾。“祀蛇的风俗源于祖祖辈辈居住在潮州的畲疍民族,以及他们先民的图腾信仰。”在北方汉族不断通过政治手段的软硬兼施、向地方土著输出新的生产方式进行开化潮州之后,畲疍民族逐渐汉化。“但他们一些独特习尚却仍然保留下来,并被北方移来的汉族人所接受,成为潮州汉人的风俗。”

如今民间崇祀的青龙古庙中的青龙,原型为青蛇,从中可窥见潮州先民蛇崇拜的遗留。明代,国家为规范地方社会权力结构推行里甲制度,配套里社坛,规定民众只能祭祀官方指定的祭祀对象,对民间“淫祀”即不合礼制的祭祀明令禁止。而其时,潮州民间祀蛇之风盛行,甚至在明初仍保留“以人祭蛇”的旧习,以至于官府“绝凶祀,杀大蛇”,但祀蛇信仰仍然生生不息。

到了清代,蜀汉永昌郡守王伉入主青龙庙,民间将安济王搬套在王伉身上,这一民间信仰从内涵到表征均产生了实质性变化。

走进青龙古庙,庙内并存的“青龙古庙”“安济王庙”两块旧石刻牌匾,给后人留下几道谜题:青龙庙与安济庙分别何时而立,又为何合一?青龙、安济、王伉三者有何关系?

乾隆《潮州府志》给出了一套官方的解读:认为安济庙即青龙庙,“安济”是官方的封号。时古庙位于城南外的堤防之上,韩江西岸,起镇洪流、护全城作用。祭祀的神明一是“青龙”,即“常有灵物蜿蜒凭龛次香案间”的小青蛇;二是三国时期“守城捍贼,殁为明神”的蜀国永昌郡太守王伉。

国学大师饶宗颐曾指出,濒临韩江边的安济庙“不独潮州有之,梅县亦有之”。事实上,山川险滩密布的赣、汀、梅三州几乎在北宋便已立安济庙,祈求安澜,而潮、梅与其北部接壤的汀洲、赣州关系十分密切。韩山师范学院教授吴榕青认为,始建于明代之前的潮州安济庙极有可能与韩江上游的梅州梅溪宫(安济庙)存在渊源关系。

至于庙中主神王伉这位时空相去甚远的历史人物为何能成为民众心中的“大老爷”,以至于“潮人祷于庙者,伺其降陟,奉承畏惕,罔感越思”?

民间传说有三:其一,认为王伉有功德于国民,受滇川百姓供奉,宋时受封安济圣王,明代滇人官于潮州时将其供于韩江边名为“青龙埔”之地的“青龙古庙”。其二,王伉曾私开粮仓救民拟献身,但最后驾驭蛇精西去,潮州乡民指其为青蛇替身拜之。其三,潮人谢少沧在永昌府任官,获罪时疑获王伉庇佑,后将王伉神像带回潮州,适逢韩江发水,谢将王伉神像供至青龙古庙,洪水解除古城安然,王伉从此被推崇为“安济圣王”。

吴榕青认为,青龙庙所祭祀的神明既重要又复杂,反映出来的民间与官方、土著与移民信仰的历史“层累”与“堆叠”。

“古时人们常通过虚构或套用来形塑信仰。在古代地方社会里,总有一套能迎合中央王朝政策的体系,使得民间信仰与中央王朝能达到‘合谋’的状态。”韩山师范学院历史学教授欧俊勇阐释,神明从抽象到具象化再到人格化,既是处于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对民众教化促使人们思想趋于成熟的结果,也是在时局下地方应对中央政策、保护祀神活动存续的策略,在此过程中士大夫阶层起到中央律法与民间情况“黏合剂”的作用。

中山大学原党委书记、历史学教授陈春声认为,青龙庙会有非常明显的儒家色彩。

面对民间“欲禁而不能止”的青龙庙崇祀行为,清中期,官方以“潮州祀安济王汉王伉”入列官祀,确立了祭祀王伉的合法性,也客观上促进了青龙庙会的盛行。到了清末,“正月青龙庙安济王会……箫鼓喧阗,仪卫煊赫,大小衙门及街巷,各召梨园奏乐迎神,其花灯则各烧烛随神驭夜游,灿若繁星。凡三夜,四远云集……”,成为潮州府城一道独特风景。

而此时,安济王庙佐政功能、忠义精神更是被官方加以提炼宣传。光绪《海阳县志》中“相传潮人带其香火出征,遇青蛇至,必奏捷班师,故潮人皆神之”的记载,可见通过清朝政府宣传和教化,民间已将原始的蛇崇拜、安济王与王伉合一。在民间推崇和官方引导下,“安济庙”为潮州城最重要的庙宇,民众心中的“大老爷宫”,王伉被称为“大老爷”。

对于“大老爷”究竟是“青龙爷”还是“王伉公”,这位从外地请来的“老爷”究竟有多灵应,或许在潮州人的一泡工夫茶里,有更多天方夜谭的美丽传说。但相较于考究传说的真伪,人们似乎对其衍生出的“营大老爷”这一盛会,有更坚韧的期盼和执着。

2014年,一则《潮州青龙庙会巡游间断64年后首恢复》的新闻轰动海内外潮人。一声声“兴啊顺啊”中,沉寂了半个多世纪的青龙庙会,伴随着原汁原味的潮汕民俗风情、花样繁多的非遗表演,在动静相宜的展示和演出中引爆凤城,数十万潮汕民众及众多海内外嘉宾争睹这一全球潮人的文化盛宴。

历史学研究员、广东省省情专家库专家陈泽泓认为,游神赛会有着相关文化发育与展现的重要功能,在酬神游艺中发育了地方戏剧、舞蹈、灯艺等。“戏班要根据观众的接受程度,在嫁接、融合外来戏曲与地方民间曲艺的过程中逐渐丰满成熟,催生出极具地方特色的戏剧。酬神游艺因此成为一地文化娱乐活动之重要载体和发育地方文化的重要契机。”

曾经,城乡居民涌入府城,街头店铺生意渐旺,商号门前多插锦旗花灯;锣鼓班、标旗队、花灯队、鲤鱼杂灯队绕城巡游,鼓乐喧天、光彩夺目;精致打扮的摩登女郎和公子哥儿们趋集赴会,一屏屏花灯标旗徐徐穿过簇拥的人潮,接连三夜,管乐不绝......城内老人在回忆童年生活时都异口同声“营大老爷尚‘闹热’”,时已97岁高龄的饶宗颐在谈及青龙庙会时也“骤然高兴起来”。

而在20世纪近60年时间里,青龙古庙与青龙庙会在战争与动乱中艰难生存,最终消弭在历史的尘埃中。

王伉传统文化研究会会长谢松青的童年记忆里,青龙庙已不复存在,韩江边溪沙坝上只有断壁残垣和芸芸信众。“小时候逢年过节,家里大人牵着我来到韩江边古庙残存的石条这里,教我祈祷‘爷号顺’。我问阿嬷,这是什么意思呢?阿嬷耐心跟我解释:‘爷号顺’是希望‘老爷’保佑你顺顺利利、平安长大。”

饱含祖辈爱意的“爷号顺”伴随谢松青成长,也化作若干年后歌曲《潮州有座青龙庙》中一句温柔的唱词。“我跟创作者提议,‘一声爷号顺,岁岁祈平安’这句要用潮州话来唱,听完会让人感到很熟悉、很亲切。”

轰轰烈烈的青龙庙会只能暂时封存在记忆里,在每年正月翻出来细细嚼味。重现昔日盛况的念头在每个潮州人心中汩汩涌动。

念念不忘的回响在20世纪末传来。1992年,在香港潮安同乡会主张下,潮州青龙古庙得以复建。1994年之后,在古城郡南乡亲的守护和海内外潮人的积极推动下,青龙古庙于此后不断修复完善。2011年,王伉传统文化研究会成立,则推动了青龙庙会的复兴。

庙宇的复兴,带来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发展。如今每年农历正月廿四,云集数十项非遗表演的青龙庙会,已成为海内外潮人、游客共同期盼的文化盛宴。这一天,远方的游客慕名而来,离乡的游子归潮赴会,“爱做生意”出了名的本地人,也关店半日早早担着凳子霸位争睹“营大老爷”。

铿锵有力的潮州大锣鼓、热烈奔放的布马舞、灵动欢快的鲤鱼舞、气势磅礴的英歌舞等发源于乡土宫庙前的各项民间艺术,跟随标旗队、花灯队走街串巷,在数小时的文化巡游中集中展现。不论是潮剧《荔镜记》中陈三五娘元宵夜邂逅潮州城时的“琴弦笙箫,闹满街市”,还是辛弃疾千古绝唱“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在这场全城瞩目的盛会中实现具象化。

一场城乡居民的游神活动,在中华传统文化复兴的大势下被赋予更丰富的内涵。“潮州青龙庙会文化巡游活动像一座移动的‘非遗博物馆’,为海内外观众带来一场潮州‘非遗嘉年华’,向全球展示潮州传统文化的魅力。”谢松青介绍,青龙庙会文化巡游中还有“90后”“00后”参加展演,让年轻一代也接过传统文化的接力棒。

著名作家冯骥才认为,青龙庙会展示了潮州人为之骄傲的、自己独特的文化。“这也是潮州人感恩文化的集中体现。”知名学者林伦伦说。

“这是中国百姓开辟的一种官民同欢、大众共乐的途径,是一种中国特色文化孵化的方式,也是游神赛会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得以复兴的重要原因。”陈泽泓评价道。

庙会的复兴,也成为海外潮州华侨归潮的契机。“赴约”的背后,是海外华侨华人们对家乡的深深眷恋和对传统文化的认同。

矗立于韩江边数百年的青龙古庙,曾经是游子离开家乡前的最后一站。“拜完大老爷后,‘过番’的潮人带着‘大老爷宫’的香灰上船,祈求这一路平平安安。”谢松青讲述道。

一点香灰,一抔乡土,带走的是祈愿更是念想。著名潮商庄静庵等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赴港,临行前均到青龙庙“求香灰”佑安。庄静庵生前常说,“潮州是我们的生身之地,安济圣王保护了我们,要不忘潮州,不忘安济圣王。”

韩江水脉脉,故乡情悠悠。当年随着红头船出海的潮人,在世界各地落地生根,但乡愁始终难忘。于是,故乡的信仰,便成了他们漂泊的精神寄托。“当年,漂洋过海的潮州人在人生地不熟的环境下,因为同拜一个‘大老爷’而相识相助,抱团取暖。”谢松青说,中国香港、新加坡、菲律宾等潮州同乡会在海外纷纷成立之后,回到潮州把香炉请到当地,团聚起海外潮人,同乡会也因此不断壮大。

“大家共同祭拜安济圣王的同时,也一起喝工夫茶聊聊家乡事,心走得更近了。”菲律宾菲华潮汕联乡会会长黄秋发说。

如今,远隔重洋的世界潮人聚居地,多处立起了海外的安济王庙。新加坡安济圣王庙延续中国互敬互爱优良传统,开展慈善福利事业;印度尼西亚山口洋市安济圣王殿,成为海外潮州人和客家人经济文化交流的纽带;马来西亚槟城安济圣王殿,嵌入了儒家兼济天下的思想文化;马来西亚柔佛新山,更将原汁原味的安济圣王巡游复制到柔佛古庙,每年如期隆重举行……思想情切的潮州人,通过安济圣王,让漂泊的心与故乡永远紧紧相系。

数百年前,潮人随红头船出海,如今,又以青龙庙会为契机常常归来,在出走与返乡间,一段海内外潮人共同谱写的故事下笔成章。

在近年的青龙古庙巡游方阵中,海外潮人代表人数也越来越多。在海外居住30余年的挪威潮汕商会会长赵文生感慨,众多海内外潮人齐聚一堂,人气更旺了,希望以此让潮籍乡亲永远记得“回家之路”。

“清末,‘大老爷’出巡场面最为热烈。客顶(今梅州)等各地商会云集潮州,在观赏游神的同时也结识了潮商,寻得了商机还谈到了生意。”谢松青说,在如今的青龙庙会前,他也常向世界各地潮商发出邀请,以盛会为媒促经济发展。

“这次回来,看到了潮州的进步与发展,非常骄傲和自豪。”泰国饶平同乡会理事长陈鑫哲受邀回到潮州观看巡游活动后,呼吁更多的海外潮人回家乡投资。

华侨华人深度参与青龙庙会背后,更是对下一代海外潮人传承祖乡文化的殷切期望。马来西亚潮籍华人、柔佛潮州八邑会馆名誉会长、“廿四节令鼓”创始人陈再藩携同孩子参加庙会,他说:“这场巡游汇集了潮州和其他城市众多优秀的民间艺术和文化,这次回来就是想让孩子们亲身感受这些民俗和传统文化。”

泰国华文民校协会主席黄迨光说,将通过华文教育、通过学校,把潮州的故事讲给子孙后辈、讲给朋友。“希望下一代年轻人能够接力,使我们的潮州文化能够长远地流传。”

■人物

在青龙庙会中寻得潮州文化的“回甘”

在参加青龙庙会非遗巡游后,潮州“海归”青年瑞希用“喝惯咖啡的人终会品出工夫茶的回甘”,形容自己对潮州文化的态度。

“90后”瑞希儿时在潮州新城区长大,后又前往深圳就读国际高中。在大都市的高楼大厦间,新鲜事物如潮水般涌进来,瑞希明显感受到一个现代化的世界正向他敞开怀抱。但在他乡思念故乡时,深圳街头摇晃的红灯笼总是荡起他对家的记忆。“小时候家中总挂着红灯笼,农历每月初一、十五,祭桌上的潮州菜、扑鼻而来的香烛味很难忘。”是瑞希对潮州传统文化朦胧的记忆。

后来,瑞希前往加拿大求学。多伦多街上丰繁多样的异国美食改变了他的味蕾习惯,也改变了他的生活。“回国后,我还是经常到西餐厅吃日韩菜、越南菜、意大利菜等,却很少吃潮菜,也习惯了用西式元素的装饰物装扮我家。”

常年在外,改变了瑞希的生活习惯,也模糊了他对故乡的记忆。毕业后回潮州继承家业,瑞希感觉,对潮州感到陌生了。他努力适应国内工作的同时,也一直思考着如何与潮州这座城市同频,找回丢失的归属感。

2023年一个偶然的契机,瑞希入选为“潮州青龙庙会”非遗活动巡游人员,承担“抬轿”任务。那是他第一次深入感受潮州文化的力量。

“以前我基本没看过潮州游神,很幸运通过文化巡游重拾对中华文化、潮州文化的认识。”巡游队伍从青龙古庙出发,瑞希走在队伍中央,两旁满是人们争相观看非遗表演的热烈氛围。队伍穿街越巷,在古老的牌坊下,英歌舞、布马舞轮番上演,瑞希感受到一种在异国他乡从未经历的“古今交错感”。

文化总是润物细无声。“参与青龙庙会非遗巡游后的第二天,我就买了两盏中式红灯笼挂在家门口,喜庆又好看。”巡游活动的触动让他找到对潮州文化的认同和喜爱。“最喜欢吃的是潮州卤鹅!”今年春节,瑞希用卤鹅肉炒青椒,为家人做了一道富有新意的菜式。有时,他也当起来潮旅游的朋友的“导游”,带着他们到青龙古庙,介绍起这场包罗多种潮州非遗的文化巡游。

接受采访前,瑞希比约定时间迟到了十分钟。他被家楼下的英歌舞表演吸引得挪不动脚步,“太酷了!我也要鼓励女儿长大去学英歌。”

链接

百年前的潮州“大营老爷”是啥样?教授解读→

文字:刘梓薇 蔡任栋

图片:受访者供图

编辑 余丹萍
校对 何翠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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