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肾友工厂”里的双面人生

作者 郭苏莹 2025-09-15 18:18

在广州天河区长兴街一栋不起眼的六层小楼里,上演着特殊的场景:二、三层的血透室里,透析机不停运转;上到四楼,则传来缝纫机的“哒哒”声。

楼上服装厂做工、楼下血透,穿梭在这两种不同世界里的主角,是同一群人——40多名需要透析的尿毒症“工友”,他们既是病友,又是工人。每个清晨,一起走入这栋楼,天黑,又四散消失在背后的城中村中。

这座特殊的“医疗—工厂”混合体,容纳了从字面意思上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两个主体:服装厂和民营血透中心。

在这里,尿毒症患者通过缝制衣服赚取生活费,同时用收入抵扣部分治疗费用。这种看似“魔幻”的模式,却成为这群“肾友”们的避风港。

两张时间表

血透室与缝纫机 

上午11点,缝纫车间里,吴红(化名)坐在一张塑料凳上,手里的剪刀飞快地起落,剪掉一件件布料上多余的线头。桌子上堆着剪好的布料,粗略数过去也有几十件。

她是云南人,38岁,跟着老乡来到这里,工作了两年。“生病之后,都是靠我姐姐,靠家里养着。”她说话时没停下手里的活,“现在能自己挣一点,心里踏实些。在老家是什么工都找不到的。这里住宿也不要钱,我们两个老乡合住一间宿舍。”

她的儿子今年15岁,暂时陪在她身边,也懂事地帮手干活。“等过了10月满16岁,就能去外面找正式工作。他身体好,不能总困在这里。”吴红说。

几步之外,岑志明(化名)正在裁剪。他比吴丽芬来得晚,是贵州人。之前在老家找不到工作,看到社交网络上的视频就来了。

“没人敢要我们这种人。”他苦笑。来这里后,他每天工作8小时,按照计件工资算,一个月能赚一两千元。

“透析完会没力气,但能坚持。”岑志明说。他每周必须透析三次,否则会浮肿,喘不上气。车间里有人能连续干12小时,但他不行,差不多干到晚上9点半就要回宿舍。

但他还是庆幸来到这里——一起来的老乡去了中山,而后没再联系,听说也没有工作。而自己在这里,包吃住、能工作、能透析,即便一个月只有一两千,也能贴补生活。

来之前半信半疑,怕遇到骗子,但实在走投无路。“来了发现是真的,至少能活。”

在服装厂里,共有60多名员工,其中包括40多名需要透析的尿毒症“工友”和20多名普通员工。

每日三班倒的工作,早上8点半到晚上9点半,中午休息一小时——这是他们共同的工作时间表。

而尿毒症“工友”们还有另一张特殊的时间表——每周三次的透析,每次需要4小时。

血透时间,代表着维持生命最必要的开支;上班时间,用自己的劳动赚钱。

“不舒服就休息,没人逼你。”车间没有严格的考勤,多数人都是计件工资。谁要是觉得难受,跟主管说一声就能走。主管是谁?吴红想了想:“好像是老板安排的人,但我和他不熟。”

服装厂工人正在工作。

服装厂工人正在工作。

两个世界

生命与尊严

中午11点50分左右,工友们放下手头的工作,两两三三地结伴,前往1楼的餐厅。

51岁的吴刚(化名)从餐厅门口的架子上属于自己的格子里拿出不锈钢碗,来到餐车前打饭。虽是需定期透析的患者,但他看起来面色红润,除了手臂上的两个遮挡透析针眼的创可贴,看上去与健康常人无异。

中午的餐是简单的三个菜:青红椒炒肉、冬瓜肉片和空心菜。饭菜简单,但管饱。

“早饭自己在外吃,午饭和晚饭都是免费的,在食堂。”他把菜和米饭混在一起,拿了一瓶冰水坐下来,饭前先吃一片钙片,再开始用餐,“因为我们透析病人容易缺钙。”

吴刚来自江西,原是一家机械厂的职工,10年前,他患上肾病,加之有糖尿病、高血压等慢性病,最终得了尿毒症,丧失了劳动能力,从厂里离开。

服装厂内景。

服装厂内景。

生病前后的生活,像是两个世界。“换不起肾,就在家附近的医院尝试透析,除此之外就只能天天在家里躺着。找不到工作,也帮不了家人。那时候身体情况不太好。”吴刚回忆。

在抖音看到招工信息后,他打电话问清情况,就来了广州。修缝纫机、保洁,是他的工作内容。他说,因为有机修的技能,他每个月可以拿到保底3000元工资。

“有一份工作就可以了,赚点生活费,还看什么满意不满意?但在这工作后,透析也比较规律,身体好了一些,以前走路直不起腰也没力气。”吴刚说。

现在,孩子在浙江、妻子在江西,他在广州。“我们都是外地人,过年肯定要回家。”吴刚说。

吃过饭,回到4楼,服装厂里的工位上关了灯,有人躺在桌子上睡觉、有人坐着玩手机。

这1小时的休息时间,是一天中难得的松弛——工友中,关系好的老乡、朋友们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一对情侣,并排坐着低声聊天。他们中,看不出谁是患者、谁是健康人。

而吴红打开手机,在一个APP上按短视频录制按钮,伴随着音乐跳起了舞。

中午休息时间,吴红打开手机,在一个APP上按短视频录制按钮,伴随着音乐跳起了舞。

中午休息时间,吴红打开手机,在一个APP上按短视频录制按钮,伴随着音乐跳起了舞。

两个机构

赚钱与负债 

广州有服装厂专收尿毒症病人,这是真的吗?

把血透室开在服装厂楼下,是营销噱头还是救命稻草?

这也许是谢强被问到最多的两个问题——他不否认,也不避讳:“愿意来就来,现场看了想留下就留下。有了关注度,也许订单会多了,帮助的人也多了。”

从曾经的医生,到后来的民营医疗机构广州宝树堂血液透析中心负责人,再到现在的服装厂老板,他尝试了一种“以工养医”的模式:患者在医院楼上的服装厂打工,用劳动收入抵扣部分治疗费用。

2018年,他辞去医院工作,同合伙人一起开设民营血透机构。时间久了,谢强发现,尿毒症患者需要终身透析,每周三次的治疗让他们难以找到稳定工作。没有工作让他们觉得没有尊严。

尽管血液透析已被纳入大病医保,大部分地区报销比例提升至九成左右,但透析自付部分、并发症、用药、交通、在透析中心附近租房等费用叠加,对于失去收入来源的病人,仍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谢强最初尝试心理疏导,但效果不佳。“他们最大的痛苦不是疾病,而是失业后被社会抛弃。”他说。

他开始尝试帮助患者们找工作。对于病情较稳定的尿毒症患者来说,可以胜任简单的手艺活。“找战友、找朋友,找遍人脉和资源,介绍出去了有100多人找到了工作。”谢强表示。

2023年,在一个曾开过服装厂的患者启发下,他决定在四楼开设服装厂,专门接收尿毒症患者。他们缝制衣服、做手工,按件计酬,熟练工一天能赚150元。收入虽不高,但能减轻经济负担,更重要的是,这可以重新找到价值感。

然而,并非所有患者都能适应这种模式。有人抱怨“凭什么要干活”,认为医院应该无条件救助。谢强坚持“多劳多得”的原则:“如果什么都不做还能拿钱,对那些努力干活的人不公平。”

位于2楼的血透室。

位于2楼的血透室。

工厂实行柔性管理,透析前后可以休息,但接单后必须保证质量。目前,工厂主要接代加工订单,同时也依靠爱心企业的订单维持运转,万利达集团甚至将工服交给他们生产。街道也给予了一定帮助,曾将社区的环卫工人服装订单交给他们做。“后来他们反馈,服装的质量比之前的还好。”谢强说。

但经营情况仍是避不开的问题。“这几年,我是在借债开服装厂,差不多欠了300多万元。开透析中心赚钱,开服装厂贴钱,后来透析中心合伙人也不愿意出钱了。每个月,光是工人食宿租金都要30多万元。关注度上来后,希望订单会多一些。”谢强说。

据中国肾脏疾病数据系统统计,截至2024年底,我国有超200万尿毒症病人,其中透析患者总数达118.3万人,年新增患者约2万人。透析患者就业难问题不是个例。

但这种模式仍面临挑战。如果患者签订正式劳动合同,可能失去低保资格;若按临时工处理,又涉及法律风险。此外,服装厂设在医院楼上,也有消防风险,政府曾建议搬迁,但患者需要“下楼透析、上楼工作”的便利。

尽管如此,这里仍是40多名“肾友”的避风港。在新冠疫情期间经营最困难的时候,曾有肾友拿出积蓄,帮助工厂维持运转。

谢强希望这种模式能被看见:“他们需要的不是怜悯,而是一个证明自己还能创造价值的地方。”

采写:南方+记者 郭苏莹

统筹:冯艳丹

编辑 程钰琳
校对 叶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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