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玉清诗词的岭南书写与文化身份构建研究

2025-12-15 18:27

2025年是冼玉清先生诞辰130周年。冼玉清是岭南本土的近现代女性学者,兼具诗人、国学专家、文献专家、艺术鉴赏家和书画家等多重身份。跨越澳门、广州两地的成长经历,为其诗词创作注入了独特的地域视野与时代特征,使其诗词成为岭南书写典范。

冼玉清诗词创作涵盖岭南风物、人文景观双重维度。在风物书写中,她以木棉花、荷花等岭南风物为载体,通过意象重组、空间叙述等创作突破,实现以风物喻志。人文景观层面则聚焦澳门、广州两地,以“离散叙事”模式记录战时居所、日常生活与民间生态。同时,她将岭南风物与岭南人文意象转化为知识女性的文化象征,塑造出“学识派”的岭南女性身份。

冼玉清的诗词实现了岭南的自然隐喻的解码、人文空间的性别突围、战时体验的文化升维,完成了从地域书写到文化身份的主体性建构。就此而言,冼玉清诗词体现了文化地理学视阈下岭南书写的形塑机制,也拓宽了知识女性构建文化身份的多重可能。


冼玉清作为岭南本土的近现代女性学者,其独特的魅力在于:她兼具诗人、国学专家、文献专家、艺术鉴赏家和书画家”等多重身份。就目前对冼玉清的研究而言,绝大多数学者文献皆集中于其学术考据、教育理念、教育工作等的研究上,还有小部分文献是对其个人生活经历的挖掘和探讨。就冼玉清诗词创作贡献而言,学界研究着墨不多,目前所见文献如冼剑民的《岭南育才女,风华铸诗魂——拜读冼玉清教授诗歌有感》、秦牧的《关于岭南女诗人冼玉清》等。另外,曾昭璇在《广东文化名人——冼玉清教授》中对冼玉清诗词风格略有提及。对其诗词的专论鲜有见诸世人。问题在于,冼玉清在学术考据之外,其诗词创作也堪称国内文学名家,且其诗词创作颇具“学者型”特质,这是她作为学者的诗意生涯。冼玉清诗词颇具岭南风格,其岭南书写为其文化身份提供了鲜明的地域和时代特征。一方面,冼玉清诗词中的岭南书写,这是挖掘其作为所在地女诗人的风格特质;另一方面,冼玉清诗词中的书写内容,揭示了中国近现代知识女性在文化转型中的身份构建问题。本文拟遵循上述要点,探寻冼玉清诗词创作中的岭南,揭示其在近现代岭南文化变迁中的知识女性身份转型,进而明确冼玉清诗词的书写逻辑及文化身份言说。

冼玉清诗词的经历背景与地域语境

现存文献记载,冼玉清女士祖籍广东南海西樵山简村,1895年1月出生于澳门,家族几代皆居澳门,本人晚年填写的通信地址亦写“澳门下环围一号”。冼玉清在自传中写道:“我家在澳门,住了五代。现在西樵故乡也无人识。已视澳门为家乡。我每年总会返家三次:寒假、暑假、清明假,家人就办齐衣物给我。”冼玉清“8岁开蒙入私塾,9岁转入较开明的学校启明学校,12岁时按父亲的意愿入读澳门比较有名气的灌根学塾(也叫子褒学校)。”1918年,冼玉清来到广州,入读岭南大学附中,后进入岭南大学文学院继续深造,1927年毕业后留校任教。冼玉清的成长过程受到当时开明教育思想的启迪。子褒中学创办人是康有为弟子陈子褒先生。他颇具改良意识,其维新者经世致用的教育理念对冼玉清影响颇深,这为冼玉清“以教育救中国”信念奠定了精神基础。

冼玉清的经历跨越岭南两地,跨地域的成长经历,赋予冼玉清诗词创作的岭南书写语境,也赋予她两地的中西交融文化经验。同时,冼玉清的学者经历与性别身份,也为她提供了文化身份的性别样本。因此,冼玉清的诗词创作,一方面既存有传统岭南文化与近代西学东渐的碰撞,另一方面,又颇具民国时期知识女性的际遇感。就此意义而言,冼玉清诗词集合了岭南书写经验与文化身份认同,其“在地化”的创作与知识女性的文化身份在诗词中充分交融,使其成为近现代岭南文化守成与女性启蒙的双重书写。曾昭璇教授评价冼玉清诗词:“但取其精华,炼成新句,抒发真切之感情,以感染他人。故能成为岭南一大家,为活跃于我国诗坛之女杰焉。”诗如其人,陈寅恪在纪念冼玉清的诗《冼玉清教授挽诗》中写道:

香江烽火梦犹新,患难朋交廿五春。此后年年思往事,碧琅玕馆吊诗人。

陈寅恪先生在该诗中纪念与冼玉清的友亲,亦赞誉她为香江女性的杰出代表,香江养育了冼玉清,冼玉清也赋予香江传统女性以新文化气质。

冼玉清存世诗词皆辑录于其诗集《碧琅玕馆诗钞》,学者陈永正为其诗词创作进行阶段性分期。陈先生根据冼玉清的生活经历,依据时间序列,将其诗词分为早、中、晚三个阶段。早期为1915年至1937年夏期间的诗词创作,其跨越澳门和广州两地的生活和教育背景,使早期诗词创作呈现出旧式书院教育的古典诗学根脉。中期为1937年至1954年期间创作的诗词,此时期的作品主要集中于抗战时避难于粤北,也就是1941年至1945年期间所写的系列诗歌《流离百咏》,被陈永正先生称作 “史诗式的抗战长卷”。在此系列诗歌中,多家国情怀与流亡生活感慨,同时,通过岭南的木棉花、珠江水流、离乱之艰等,构建出独具岭南风物意味的“战时诗歌”。晚期是冼玉清1954年后的诗词创作。在这一时期,冼玉清通过诗词创作表达了她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念与坚守,亦表达出对新文化的热忱;同时,也体现了她作为知识女性,对学术与女性两重身份的成熟思考。上述三阶段的诗词创作,其内核都不约而同聚焦于岭南书写与文化身份。岭南书写,这并不难理解,毕竟冼玉清就在此出生、成长。文化身份,却因她独特的选择而产生。毕竟,作为当时岭南乃至全中国极少数女性教授之一,冼玉清须在学术界证明自己的学术修养与价值。因此,她一边背负着大众“凝视才女”的猎奇目光,一边孜孜以求。在担任岭南大学博物馆馆长期间,冼玉清深入研究广东历史文化,进行诸多考据工作。冼玉清一生简朴,却斥巨资收藏古籍文物,在临终之际还捐赠巨额款项,其诗词《咏书橱》中的“黄金散尽为缥缃”正是此心境的感人写照。尽管如此,冼玉清也常在诗词中以委婉笔法表达矛盾心境,甚至焦虑,如自传《更生记》中的“孤灯照影”就是如此。由此,岭南书写是她诗词的物态抒情,文化身份构建则是她诗词的心境写照。

冼玉清诗词的岭南书写维度

生于斯,长于斯,作为地道的岭南人,冼玉清诗词创作具有岭南符号特质。这些符号,是岭南风物景观、岭南人文景观双重维度的体现。

首先, 岭南风物的在地性书写,是冼玉清诗词中最为突出的主题。以自然地理符号而疏解乡土情结,冼玉清运用岭南风物如季候、木棉花、榕树、丹霞山、鼎湖山、澳门南湾、珠江、增城、潮汕等特有物像来营构诗意的情感空间。季节物候孕育了岭南的自然特征。岭南地属亚热带,全年大部分时间为湿热暑潮天气,其岭南季候特征在冼玉清诗词中多有体现。如《夏夜风雨不寐》《拟陆放翁初夏新晴》《苦热风雨骤至即景有作》《种竹歌》《横江看李花》《从黄坑赴仁化经黄嶂岭》等。冼玉清诗《夏夜风雨不寐》中写道:

一庭风雨疑秋至,涤荡炎氛夜未央。竹籁远喧来枕簟,荷裳暗解念池塘。纷营尽日人皆热,寂处高眠我自凉。耿耿胸中千感集,数残更漏已晴光。

该诗凸显了岭南的典型季候,以及典型季候中的典型物候。一方面,作者暗示环境、语境与心境的交叠,季候与物候中“一庭风雨疑秋至,涤荡炎氛夜未央”。岭南特有的天气多雨且湿热,但作者以“涤荡”构成了对岭南 “炎氛”的心理抵御张力,使得季候炎热被稳定的心理内核所净化,形成“坦然自若”的诗化语境。就此意义,冼玉清延续了屈大均《广东新语》对广东本土气候敏锐捕捉的惯性。 “广东者吾之乡也,不能述吾之乡,不可以述天下之文”。同时,又纳入了李清照“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的闺阁之意。季候特征影响物候方式,诗词中季候意象往往对应着物候。同是这首诗,岭南风雨引来的是 “竹籁远喧来枕簟”,竹林在风雨中沙沙作响,其声音穿透空间,形成了“风雨竹韵”的岭南听竹之审美体验。“荷裳暗解念池塘”,冼玉清以风雨摧荷下的“荷裳”变化,而显示 “池塘空间”背后的文化内涵。冼玉清在岭南大学求学期间,常以荷塘书斋为创作空间,因而“池塘空间”是她确立自然物象与学术精神的隐喻锚点,暗含冼氏对其恩师陈子褒“以莲喻学”文脉的赓续情怀与决心。季候与物候的书写,由此带来的是,冼玉清以环境衬托心境的诗意表达。“纷营尽日人皆热,寂处高眠我自凉。耿耿胸中千感集,数残更漏已晴光”。这里使用反衬的手法,“人皆热”的奔忙衬托着“我自凉”的清俊孤高,这让冼玉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境表达更加突出,也呼应了冼玉清与女性传统生活反其道而行之的事实选择——终生未婚、专注学术。《夏夜风雨不寐》是冼玉清流连岭南风物的鲜明写照,也是她将风物转化为精神场域的典范。冼玉清颠覆了传统女性与传统的疏解关系,却更加接近知识分子作为文化守夜人的形象,与陈寅恪的 “独立之精神”形成时代共鸣。

冼玉清以风物喻志,勾勒出岭南书写的风骨。其诗歌《池上夜坐白荷花盛开》《马交石纳凉遇雨》《琴山》以及在系列组诗《流离百咏》等中都有体现。冼玉清在《池上夜坐白荷花盛开》中,以莲为喻,强化了岭南作为地域的生命力。

田田西去接池阴,水佩凌波步试寻。不着脂胭凝玉脸,更无炎热到芳心。明蟾堕影惊鸳睡,翠叶回风度鹤音。只有冷香萦梦在,不辞深夜伴清吟。

冼玉清在诗中融合了荷花的托物言志传统。上四句通过细腻的视觉效果描写,“田田西去接池阴,水佩凌波步试寻”,与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古典意象重叠;“不着脂胭凝玉脸,更无炎热到芳心”,一方面展现白荷花洁净清冷的美,另一方面暗寓诗人超然物外的精神品格境界。下四句“明蟾堕影惊鸳睡,翠叶回风度鹤音。只有冷香萦梦在,不辞深夜伴清吟。”体现了动静交融的荷塘夜境:荷花静谧,池塘秀美,月光惊扰栖鸳,鸳鸯水面凌波,“我”幽享幽境,独悟哲思。上四句是物候的韵律美,下四句以视觉、听觉交织的空灵感重构了物候,上下四句形成互文,颇有物我两忘、身心交融之致。原本,荷花非岭南独有,但冼玉清的独特岭南骨气,将古人的“凌波微步”“冷香凝翠”运用到诗中,再用“炎热”与“芳心”对照,形成了古人意象的重组,为古典韵味提供了地域性张力。冼玉清的这种岭南特制气质,在她的中期创作《流离百咏》组诗中亦多见。组诗是冼玉清追随岭南大学北迁至粤北山中艰困办学的经历,其中也包涵了冼玉清的岭南情结。如诗《曲江告急疏散至坪石岭南农学院》写道:“迎云晚对金鸡岭,入廛朝渡水牛湾”,用岭南自然地标表达着战乱给师生带来的求学之苦。岭南植物,如 “端阳杯酒酌菖蒲,七夕回车念客孤。为感茂陵消渴甚,排珠亲送荔枝奴。”中的荔枝, “西风苦忆季鹰鲈,计拙谋归泪欲枯。闻道丹霞蔬筍美,又担椰栗上征途”的椰栗,借荔枝与椰栗暗示战乱艰辛中偶尔的温情。在冼玉清的笔下,这些岭南风物不仅仅是物,更是诗人对岭南独有的情结。作为岭南本土记忆,冼玉清的岭南风物书写实现了三重突破:第一,意象重组,将岭南的诸峰诸岭、植物林地在地域符号转化为所在地人的精神图谱。如《重游鼎湖山》的山水。第二,空间叙述,冼玉清的“百咏”以流离途中所见。如“沙禽” (《早发英德》)、“锦江”(《丹霞纪游四首》)、“昆湖”(《会友亭晚眺》)等,替代愁绪,消解对家庭空间的渴望,拓展了诗意创作的边界。第三,民族意志,对自然描写中注入抗战语境下的救赎意识,让岭南景观成为民族精神的地理载体,如《梦返琅玕馆》中对旧日竹园的追忆等。这种地域性岭南风物的书写模式,既延续了岭南诗学传统,又创造性加入了女性视角,形成了地域诗词的超验性体验。

其次,岭南自然书写带动了冼玉清对岭南人文景观的关注。人文景观依托于自然,同时又是在地族群文化心理的对象化。冼玉清诗词对岭南人文景观的描写主要有两种类型:一是对澳门的晬忆。冼玉清长于澳门,她早已视澳门为第一故乡,在她的早期诗词中亦多有对澳门景观的描述,如《夜归澳门》《南湾公园负喧作》《西湾早眺》等,记录了童年时代所见的澳门海景。在《西湾早眺》中写道:

不堪人迹混,早眺得清娱。点点渔帆远,濛濛野岫逋。涛声前复后,雨影有如无。

澳门无疑是冼玉清早年记忆中最为深刻部分,它出现在诗人笔端,这是诗人对澳门时光的空间定格。这一空间是多重结构的组合:一是混融了视觉与听觉,“点点渔帆远”与“涛声前复后”,其笔法将人与自然放置于同一空间,形成生命与自然节律的共鸣。二是交织了视觉与心觉,“雨影有如无”是留白艺术,冼玉清早年师从岭南画派高剑父,其句可见出水墨技法, 以雨影的“有”和“无”的辩证画法,营构了视觉悬念,在虚实相生的描写中折射出澳门雨季海景特有的氤氲气象,更隐喻着诗人在不确定生活中的自我确信。最后,空间在叙事中实现了视点的移动,整体而言,诗的后四句就是“平远—高远—通感”描画技巧的展现,它们分别对应着诗人“远眺—平视—俯听—微视”的视点链。“渔帆远”为平远,“野岫逋”为高远,“涛声”通过声波的空间位移,制造出听觉的蒙太奇,形成了听觉的可视化印象。总体看,这首诗以空间方式构建出澳门的多重记忆,表现了离散文化中的乡愁美学。

除澳门记忆,冼玉清还通过对求学、工作、流离中的居所、书院、藏书楼、学校、剧场、北园等文化空间的诗意转化,创造出岭南人文景观的“冼式”书写,彰显了冼玉清作为岭南学者的观察视角与心路,亦是她本人所言 “诗心爱摩诘,赋笔谢相如”的心迹。在《夏日读书》中,冼玉清以独居之所,表达了清隽学子的人生理想,其诗如下:

岁月多宽假,环碧爱吾庐。门外隔烦暑,栖鸟闲相于。门少达者辙,室饶古人书。把卷自怡悦,俯仰千载余。诗心爱摩诘,赋笔谢相如。古香发彝鼎,四壁白生虚。凉月时窥帘,远香扬芙蕖。心迹既寂寞,热恼岂待袪。谩欢悠悠者,相马徒以舆。

全诗勾勒出文人独居静读、超然物外的精神图景,体现了冼玉清的隐逸理想与治学态度,将她对学术的执着与追求尽表无疑。“达者”与“古人书”形成一对反衬,这是诗人的独处之乐,室外清净、室内藏书丰,隐喻了精神世界的充盈。也暗含着通过“尚友古人”的方式实现与传统文化的共鸣。“把卷”和“俯仰”建构起互文特征,诗人暗引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之言“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又借《兰亭集序》“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的“俯仰”,打破其单纯的时间特征,反用其意,表示诗人通过阅读可以打破时空界限,瞬间跨越千年与古人神交。诗中借这两个典故,表达了冼玉清的高蹈自适境界,也展现了她作为学者以书为心灵知己的学术追求。诗中有三重对比关系:门外冷清(世俗)与室内丰盈(精神)的空间对比;当下独处与千年古人对话的时间对比;车马喧嚣的达官显贵与阅读之乐的文人自适对比。最后,以 “门庭冷—书室充盈—展卷自得—神游千古”的推进逻辑,构建了一个独立于现实的诗者世界,颇得陶渊明、王维的隐逸风范。不同的是,冼玉清更加笃信书作为人类精神伙伴的特殊意义,所以,她在诗中并不凸显“隐”,而是用书斋建构出隐逸空间,在此空间中,身体与心灵同台修禊,诗意栖居。冼玉清在岭南大学的住所名为“碧琅玕馆”,诗人自喻其名为 “琅玕翠影护书帷”。冼玉清的书斋书楼意象隐喻了她作为文化守护者的坚定使命,构筑成为20世纪女性学者的精神形象。作为岭南大学的所在地——广州,也在冼玉清的岭南人文景观书写中占有很大分量,冼玉清已将广州完全视作自己的第二故乡。其《咏新羊城八景》组诗最为典型,《红陵旭日》《双桥烟雨》《鹅潭夜月》《东湖春晓》《罗峰香雪》《白云松涛》《越秀远眺》《珠海丹心》,字里行间满是对广州的深情厚意。正如她在《鹅潭夜月》中所写“繁灯天不夜,笑语泛舟人”,对广州是发自内心的深爱。

另外,对岭南人文景观的书写,不得不提及冼玉清的组诗《流离百咏》。1942年,岭南大学内迁粤北地区,冼玉清随迁粤北。在途及粤北生活期间,冼玉清创作了系列诗歌《流离百咏》(下称《百咏》),建构起“行走的岭南”的离散人文书写模式。《百咏》组诗以流离中的“我”的视角,贯穿起居所环境、 “我”的日常、民间生态等三重景观维度的融合。在粤北教书期间,冼玉清诗词多有居所环境的描写,如诗歌《宿丹霞精舍》:

几窗明净此层楼,万状峰峦一望收。山月江风清彻骨,丹霞宜住胜宜游。

这里的实景描写“几窗明净此层楼”, 回应了粤北地区的色彩生态。“山月江风清彻骨”则将传统绘画技法巧妙转化为实景特征,用水墨线条式的书写勾勒出岭南地域的柔韧感,在离散生活背景下强化了岭南人的坚韧特征。这种诗画互文的实景创作,使冼玉清诗词的离散书写突破了单纯的流离史实,而成为具有美学效应的人文档案。这种写作让《百咏》中的岭南人文景观具备了档案文献特效,甚至成为研究20世纪粤北民间日常生活、民众风俗、教书、避险、游历等风貌的重要文学史料。

冼玉清“我”的日常,在诗歌《生活》中,描写了自己教书期间的平常琐屑:

买菜清朝驰远市,拾薪傍晚过前山。执炊涤器寻常事,箪食真同陋巷颜。

迁校粤北,个人生活环境发生变化,诗人将日常生活纳入诗歌范畴。“买菜”“拾薪”“执炊”“箪食”等,描写了战时操持日常家务细节,构建了知识分子的生存图景。诗尾“箪食真同陋巷颜”借自《论语·雍也》 “箪食瓢饮”的典故,以此形容抗战时期岭南大学内迁时学者“一箪食一瓢饮”的生存状态。细读下来,更能发现,冼玉清通过学者对生存物质的获取,展现出当时粤北知识分子的精神张力:既要面对战时物资短缺,又坚守着学术尊严。这种张力并置于“寻常事”与“陋巷颜”中,形成某种平衡态,彰显着岭南学人“苦中作乐”的品格。其借典“箪食瓢饮”更说明,冼玉清以时间刻度“清朝”和“傍晚”、空间位移“远市”与“前山”,构建了 “晨昏交替”的劳作节奏,将流亡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升华为特定历史时期的见证,将个人的生存细节转化为战时岭南学人迁徙的微观档案。

对民间生态的描写,如诗歌《步归简村》:

二月山花映面朱,青蒲扇子绿罗襦。倾村老幼当门立,不看新娘看阿姑。

诗中,自然景观“二月山花”与民居“倾村”形成学人的民生关怀,以安宁村景反衬离乱时代的百姓;借汉代班婕妤《团扇歌》“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的典故,“青蒲扇子绿罗襦”突破文人审美体系,将本属文人雅士的团扇意象转化为岭南农妇日常生活中的蒲扇,打通了知识分子与民间生活的关联。在对民间生态的描写中,冼玉清还详细记录了粤北民众的特有习俗技艺,如节庆风俗,“端阳杯酒酌菖蒲,七夕回车念客孤。为感茂陵消渴甚,排珠亲送荔枝奴”;服饰衣着,“耙锄腰脚健村娃,种菜芟茅更斫柴。红带束腰乌裹发,新年才着硬帮鞋。”总之,冼玉清的《百咏》离散模式创作,是她生活诗学的升华,也是战时知识分子的精神图谱。学者以儒家传统激活救赎精神,用日常劳作解构“君子远庖厨”的传统偏见,突破了古典诗歌的抒情意象,开创了“以俗为雅”的古典诗歌路径。

《百咏》的价值不仅在于记录岭南大学的粤北迁史,更将琐碎生活进行诗化,升华为理解战时知识分子的精神提供了独特的美学视角。

另外,在岭南人文景观书写中,冼玉清也关注历史题材,并将自己的学术考证反映到诗歌创作中,形成“以诗证史”的诗学交互范式。历史人物方面,诗歌《燕喜亭晚坐》对应了韩愈的《燕喜亭记》,诗歌《东坡赴集》对照苏轼连州行迹史实,诗歌《过鹿鸣关》则隐喻《汉书》中赵佗行南海尉事典故,诗歌《柳州谒侯祠》对标柳宗元在柳州任刺史事件等。史实变迁方面,《流离百咏》中的《从福严寺至磨镜台》记述了佛禅南宗的变迁,来自她的著述《广东释道著述考》中的研究。女性历史方面,表现岭南历史上的女杰冼夫人事迹的

《冼夫人祀琼州名宦词》:“锦伞宣劳载诏身,巍巍功烈溯梁陈。闺襜立德吾家事,名宦祠中有妇人。”拜谒明孝女刘兰雪故居时写 “新岁初传柏叶觞,傲霜枝对嫩寒香”,其他如方洁、李晓芳、刘兰雪等事迹在诗歌中也均有表达。

冼玉清的岭南人文景观书写,体现了她的空间行走逻辑,书写内容随着移步换景而推进。冼玉清通过诗意话语编织成动态的岭南人文网络,在光影时空中,冼玉清以脚步丈量、以诗歌标记,将南迁背景下的文人精神熔铸于地理坐标中,形成文化地层的剖面图景。粤北与湖湘的移动轨迹,反映到诗词中是丹霞地貌、古道驿站、乡间村田。而且,冼玉清的岭南离散书写模式对战争中的离散群体也颇有疗愈功能。当战火撕裂了稳定的家园,当岭南大学不得不北迁,冼玉清《百咏》中的《岭南大学迁韶书事十首》,从迁校、授课、校园、生活到思虑,以事务推动书写,为读者勾勒出流散者急切又从容不迫的形象。甚者,冼玉清作为离散者本身,即便是身处艰难环境,依然抱有乡土家园意识。《挑灯》中“犹似儿时陪夜织,恨无慈母共灯旁”,让流离者的精神之眼 “看到”回家的路。岭南人文景观在冼玉清的诗化转场中成为文化隐喻,让地理行走升华为文化寻根,其书写实践为当代岭南文化提供了 “行走的档案”,使岭南人文在动态位移中完成了人文的活态传承。

综合而言,冼玉清的岭南书写从自然到人文,层层推进,形成从“物感”到“心感”的过渡。在地理意象上,冼玉清完成了从自然描摹到人文符号的升华;在精神传递上,将流散转化为知识分子的责任担当;在地方文化上,构建了岭南诗意的书写模式。显然,冼玉清的 “学者诗”为近现代岭南书写注入了浓郁诗化与时代高度。

冼玉清诗词的文化身份认同

冼玉清诗词的岭南书写具有独特的文化格局。关注岭南自然,这是冼玉清知识女性与学者诗风范的双重品格;倾力岭南人文,这是冼玉清学术身份与性别意识的重构。对岭南大地的诗意化,则坚定了冼玉清的文化守成与本土情结。

首先,知识女性与学者诗风范,这是作为学者的冼玉清诗词创作的基本特征。在近现代启蒙语境下,受过文学熏陶的中国女性成为新学与旧体之间的特殊群体。而作为岭南大学首批女教授的冼玉清,其诗性感悟又与学术研究充分融会,形成亦学亦诗的“学者诗”风范。如冼玉清诗词辑汇《碧琅玕馆诗钞》,其“琅玕”为竹,象征她“自甘资泊世何求,朴学深究第一流”的学术宣言。1929年,已任教于岭南大学的冼玉清被当时校长钟荣光任命为岭南大学博物馆馆长。在任期间,冼玉清潜心研究,对岭南历史文化进行了大量的文献整理和学术考据工作。这些工作促成了她扎实的学术考据思维,亦影响了她在诗歌创作中的意象运用,从而形成了诗歌与学术研究的互动。学术研究痕迹在诗词创作中多有体现。如行迹纪实,冼玉清追随岭南大学北迁路线行迹《归国途中杂诗十首》写起,在山野中教学的《岭南大学迁韶书事十首》,避难中的地方见闻《连州诗草》《湖南诗草》《坪石诗草》《仁化诗草》,粤北返程途中《归舟杂咏五首》《早发英德》《舟泊连江口》《舟中即事》等。这些行迹诗歌每首皆附详细地理注疏注释,使古典诗歌兼具有现代田野笔记功能,开启了“行走的诗歌”的学者诗模式。这些诗歌既是冼玉清日常的抒情感悟,也是岭南大学在抗战年代的真实记录。再如学术考证诗意化,冼玉清的学术成果《广东释道著述考》与其粤北组诗《百咏》形成鲜明的对应。《广东释道著述考》是冼玉清对广东历代释道的考证成果,全书系统辑录了几近湮灭于历史烟尘中的广东释道文化。较为珍贵的如对清初曹洞宗的广东分支海云系考证,并考证出广东境内的清代名刹丹霞山别传寺、罗浮山华首台寺,江西庐山的归宗寺、栖贤寺等,都为海云系佛教遗迹。丹霞山别传寺开创者为澹归今释和尚,冼玉清在诗歌《丹霞记游四首》的《谒澹归塔》中有专门描写:

遗编曾校遍行堂,化碧文心字有光。谁料厨书成浩劫,只留孤塔傲斜阳。

该诗叙述了海云系佛教历史中的一桩惨案,也就是发生于清乾隆年间的丹霞寺灭佛事件。“谁料厨书成浩劫,只留孤塔傲斜阳”,指的是当时有朝廷李姓官员来丹霞公务期间, “以公事赴丹霞寺,寺中有厨封锁甚固,启之,得一册,皆毁谤清朝语,因白督抚, 入奏,遂有磨骨焚寺之命,寺僧死者五百余人。”这首诗跟随冼玉清的考证研究成为佛教海云系的历史碎片。《过鹿鸣关》诗:“鹿鸣雄据万山隈,曲涧深溪绕复回。今日兵烽连岭表,闭关应叹尉佗才。”则记载了南越王赵佗担任南海县尉时“盗兵且至,急绝道自守”的平定兵乱史实。这些咏史怀古诗的遗民意识并非简单怀旧,而是现代知识分子的文化担当所在。另外,冼玉清还将中国传统文化的诗学观念代入到诗歌创作之中,《碧琅玕馆诗话》中的写景诗有鲜明的“考据入诗”实践特征。如书写澳门的《西湾早眺》《过故宅》《南湾公园负喧作》,体现了诗人对殖民者的批判态度。最后,冼玉清的咏史怀古诗歌呈现出“雅正观”的辨析风格,这是她经常化用学术文献所致。这种辨析风格一方面延续了岭南学者屈大均的岭南诗学传统,同时,也是冼玉清作为知识女性的“学者诗”姿态。冼玉清以学成诗,验证了他人为其《更生记》所题“翻怜一病能参透,妙笔生花记更生。”以此表达矢志不渝的学术求索与审美追问。

其次,学术身份与性别意识的重构。冼玉清作为知识女性,其在众多男性中寻求成长空间,并非易事。冼玉清却以严谨治学实现了学术与性别意识的重组。在方法论上,她将考据思维转化为女性存在的利器,开创“以诗证史”的性别范式。冼玉清以学术为样本,其《广东女子艺文考》将文化史中的杰出女性作为诗词创作的元素,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性别偏见中,发掘出岭南明清时期李晚芳、黄之淑、陈广逊、刘兰雪等才女,为岭南女性谱系提供了详细史料,更带动了她诗词创作中的诗化女性形象。如《晓妆》“画眉何事入时工,懒与东邻斗绿红。惟有朝朝拭明镜,纤尘未许障玲珑”,女性空间描写;《黎氏表觞咏处》“诗人觞咏余泉石,流水空山四百年。都向温泉温处去,却将凭吊付蝉娟。”女性先贤的记录。创作实践上,她将空间作为新女性表征,冼玉清有意识以“知识元素”营构诗词书写空间。她转化了传统女性文学的闺阁意象,以书院替代闺阁,诗词中多书院、书斋、学府、送学、读书意象,形成新女性文学的空间书写。如诗歌《夏夜风雨不寐》中的 “荷裳暗解念池塘”,以念池塘意象暗喻她的学术热忱;词《清平乐》“平生五岳填胸,写来便夺天工”意象,指代学术的境界,同时隐喻女性在凡俗世界的精神突围。另外,冼玉清还多有对传统意象的女性化改造,如在《百咏》系列中,她以粤北的流离空间消解了女性固守家庭田园空间的传统,构建了知识女性的社会席位。在符号表征上,冼玉清将“独身”“守夜”“荷裳”等符号特征从传统的性别抒情叙事中剥离出来,将它们转化为知识与学术的能指。如冼玉清诗中写道“青灯黄卷伴更残”,正对应《更生记》所言:“徒欲不负所学,为社会稍尽绵力。而岭南大学之执政者,亦不以其不才;既聘为文史科教授,复委为博馆主任,殷斯勤斯,以期无负职责者, 十二年矣。”冼玉清学术考证升华为文明传承的诗歌意象,在考证理学时作诗颂明代理学名臣丘濬的“理学渊源溯紫阳,南溟人物此文章。遗簪剩有玲珑玉,何处当年学士庄”;在考证宋人拓碑时,写“换取寒山宋拓碑,笼鹅今不数羲之”;考证释道时写“颇疑瀛海浮仙岛,到此方知造化工”等。简言之,冼玉清将个人治学生涯与岭南文化传承使命紧密连接,塑造出“学识派”的岭南女性身份。一方面让岭南学术谱系更加完整,消弭了人们对女性学术的固有偏见,同时以扎实的学术思维与成果还原了女性的学术价值和意义。

学术与诗词创作的实践,使得冼玉清实现了学术与女性双重身份的合体,既审视他者,又审视自我。由此带来的效果是,既实现了传统生活的新突破,又重构了性别意识的存在空间,两者叠加,就是冼玉清在中国近现代文化史上的文化身份。

冼玉清知识生产与文化守成者的诗性突围

冼玉清诗词作为知识女性的精神标本,不仅成为近现代岭南文化的象征,更是对近现代女性构建文化身份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面对新文化,冼玉清诗词坚守格律,暗传革新,这种“与传统共舞”的诗学新方式,勾勒了古典文化的新守夜人形象,也启发了学界对古典诗词新价值的提炼。面对女性的传统,冼玉清以“学术为骨,诗情为魂”的文化实践,破解了知识女性在时代转型中的应有之义,既突破文化的传统困境,又谨慎接近“女性解放”的潮涌,也为理解20世纪中国知识女性提供了文化样本。

“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冼玉清诗词不仅仅是文学典范,更是女性文化身份的表达。她将个人学识与岭南文化紧密结合,体现了新旧交替时代杰出女性坚守文化本真、传承岭南人文精神的独特风骨与崇高操守。

【作者】张向荣,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教授

徐真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教授

【频道编辑】陈地杰 李拉

【文字校对】华成民

【值班主编】李芳宇 刘树强

【文章来源】《岭南文史》2025年第5期


编辑 陈地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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