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毒”两年有余,阿富汗鸦片卷土重来?

南方周末 2024-08-19 06:51

▲一名阿富汗农民在割罂粟。(视觉中国/图)

▲一名阿富汗农民在割罂粟。(视觉中国/图)

全文共4369字,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2022年鸦片禁令颁布前,余明辉发现,山区的农民没有其他收入来源,但知道种鸦片可以赚钱。“他们受教育水平不高,一旦有什么病痛,就把鸦片当作止疼药。”

两年前的鸦片禁令不是塔利班第一次禁毒。经年累月的毒品经济,让阿富汗陷入不稳定的循环。

鸦片禁令遭遇了反扑。“塔利班总体上积极禁毒,但在部分和自己关系密切的部落或区域,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朱永彪解释,但在北方和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禁毒政策执行得更坚决。

目前,阿富汗农民零散种植罂粟、大户私下承包制毒工厂的现象依然持续存在。“究其根本,罂粟种植扩张反映的是经济问题,单凭摧毁罂粟田只会加剧人们的脆弱性。”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南方周末记者 顾月冰

南方周末实习生 殷晨浠

责任编辑|姚忆江

左肩扛着一把步枪,右手举着长棍,阿卜杜勒正在用力敲打罂粟花头,罂粟花梗被打烂在地,白色的浓浆溅在田地上。他是阿富汗东部楠格哈尔省的塔利班反毒品部队的一员。

阿富汗地处世界三大毒品种植区的“金新月”中心,其鸦片供应量曾占全球八成。

阿富汗输出毒品主要有三条路线,分别是经过中亚的“北部路线”、路过伊朗的“西部路线”以及连接巴基斯坦的“南部路线”。

2022年4月,塔利班最高领导人海巴图拉·阿洪扎下令“严禁种植罂粟”,违规者的土地将被摧毁,并受到惩罚。此后,阿卜杜勒与其他队员清扫了许多种植罂粟的农田。

塔利班执政两年来,鸦片禁令取得了一定成效。联合国毒品与犯罪问题办公室(UNODC)最新报告发现,自2022年鸦片种植禁令发布后,阿富汗的罂粟种植面积从2022年底的23.3万公顷下降到2023年的1.08万公顷。

而由于阿富汗国内政治环境、毒品经济成熟、农村种植业失衡等问题掣肘,阿富汗禁毒之路依旧漫长。

1

被歧视的吸毒者

穆罕默德·奥马尔是在普勒苏赫塔大桥下被塔利班士兵抓走的。他曾是阿富汗卡姆航空的空乘人员,由于失业和贫困,奥马尔走上了吸毒之路。

阿富汗社会一直与高吸毒率作斗争。联合国数据统计,阿富汗有近350万吸毒者,占该国总人口近10%。

“阿富汗吸毒者常出没在桥边、墙角等隐蔽处,以免引起注意。”阿富汗女生方慧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普勒苏赫塔大桥则是喀布尔臭名昭著的吸毒场所,吸毒者会在此交易、注射毒品。

在普勒苏赫塔桥下,16岁的女生扎赫拉也被喀布尔国家妇女儿童毒瘾治疗中心的医护人员接走。

扎赫拉的父母也是瘾君子。11岁那年,扎赫拉被父亲喂食了海洛因,为了更容易获取毒品,扎赫拉的母亲将其打扮成男孩模样。

“穷人吸毒多,他们大多是对生活失去希望的流浪汉和底层人员。”阿富汗中国城执行董事余明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在阿富汗从事外贸工作二十余年。

余明辉发现,这些吸毒者会遭受社会歧视,“他们攻击性较小,多是做些小偷小摸的行为。”

2021年10月9日,阿富汗喀布尔,吸毒者在一座桥下吸食毒品,数百名吸毒者聚集在那里。(视觉中国/图)

2021年10月9日,阿富汗喀布尔,吸毒者在一座桥下吸食毒品,数百名吸毒者聚集在那里。(视觉中国/图)

“吸毒是不光彩的事,家中一旦有人染上毒瘾,他们便会离家出走,流落街头。”阿富汗普什图人佳蓝·巴泽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伊斯兰教法严禁吸食毒品,教育程度高的阿富汗家庭会避免与瘾君子或毒贩交往。

2022年鸦片禁令颁布前,余明辉发现,山区的农民没有其他收入来源,但知道种鸦片可以赚钱。“他们受教育水平不高,一旦有什么病痛,就把鸦片当作止疼药。”去过阿富汗农村地区的余明辉坦言。

在桥下、公园角落和山顶上,塔利班士兵逮捕了众多吸毒者,将其押送至临时康复中心。在一则阿富汗政府发布的视频中,一些意识不清的吸毒者躺在担架里,被抬上汽车;士兵会给因吸毒过量而死亡的尸体罩上深灰色的布。

对于街头吸毒者的处理手段,“塔利班政府直接拉到监狱或者戒毒中心,普遍采用粗暴的物理戒毒,使用的也是基础药物治疗。”余明辉说。

奥马尔被送往了一家条件恶劣的临时康复中心,他需要经历约45天的强制戒毒,再接受评估后才能离开。

“阿富汗人极易接触毒品,且价格低廉。”余明辉说,一部分长期吸毒者,突然被关起来强制戒断,很难真正戒毒,出去后往往都会复吸。

没人敢肯定奥马尔这样的吸毒者,会不会再次坠向毒品深渊。直到2022年前,阿富汗一度是世界上最大的罂粟种植国、鸦片供应国。有着成熟的毒品种植、加工、运输等领域供应链。

喀布尔戒毒康复中心心理治疗师麦万德·霍什曼德提道,“阿富汗的戒毒人员复吸的数量惊人。由于缺乏健康意识、失业以及缺乏家人的关注,他们会再度坠入深渊。”

2

“种小麦收入,不及种鸦片四分之一”

七成阿富汗人居住在农村,自1970年代末以来,罂粟种植是阿富汗农民的谋生手段。

鸦片禁令前,粉红色的罂粟会在花季铺满整片农田,其中西南部赫尔曼德省、巴达赫尚省、坎大哈省最为茂盛。

尼亚马图拉·迪尔索兹住在赫尔曼德省首府拉什卡尔加的马尔贾区,他家的罂粟田已经改种金黄的小麦。

尼亚马图拉以前担心出门被炸弹击中,现在更担心下一顿饭能否吃饱。“我无法满足家人的需求。我不得不借钱。”尼亚马图拉说。

“我们地区一些农民试图在后院种罂粟,但塔利班士兵发现后便毁掉了那些田地。”二十岁出头的尼亚马图拉说,改种小麦的收入不及种鸦片的四分之一。

2022年下半年起,塔利班摧毁了北部巴达赫尚、昆都士和马扎里沙里夫以及南部的赫尔曼德、坎大哈等城市大片的罂粟田。

英国地理信息服务商阿尔西斯(Alcis)卫星图片分析,阿富汗的罂粟种植面积降幅已达86%。

法拉、赫尔曼德、坎大哈和楠格哈尔四省的谷物种植面积共增加16万公顷。可UNODC调查发现,这四省的农民2023年收入损失约为10亿美元。

“这还不包括鸦片加工、贸易和出口相关的损失。”美国和平研究所阿富汗问题高级专家威廉·伯德分析。

经年累月的毒品经济,让阿富汗陷入不稳定的循环。

“毒品经济使阿富汗经济结构畸形发展,大量吸毒人口破坏了阿富汗的劳动力市场,也对就业等问题带来一系列连锁反应。”兰州大学阿富汗研究中心主任朱永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数十年的鸦片种植挤占了其他农作物的土地资源,它也恶化了阿富汗的粮食危机,加剧了人道主义危机。”

鸦片禁令遭遇了反扑。2024年5月,阿富汗北部巴达赫尚省达拉伊姆、阿尔戈两地,数百名贫农因铲除罂粟爆发大规模抗议。2023年该省也因同样原因引发暴力冲突。

达拉伊姆区示威视频中显示。一些农民抱怨受到歧视、田地遭毁,而塔利班当局却对关系好的人的非法生产视而不见。

鸦片禁令遭遇了反扑。“塔利班总体上积极禁毒,但在部分和自己关系密切的部落或区域,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朱永彪解释,但在北方和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禁毒政策执行得更坚决。

3

禁毒又纵毒

阿富汗毒品泛滥,始于20世纪70年代苏联入侵前后。

彼时,阿富汗抵抗组织利用农村和部落地区进行抗苏斗争,其中一些组织得到美国中情局(CIA)、巴基斯坦三军情报局支持。它们鼓励农民种植罂粟、征收罂粟税,甚至直接参与毒品交易。

苏联撤军后造成了阿富汗的权力真空,各派抵抗力量为争夺地盘和权力撬动了阿富汗内战。

鸦片成为各大军阀倚重的经济来源,也成为各派的争夺焦点。1988年阿富汗各地已建立数百座海洛因工厂,其海洛因在欧美市场占有率达50%。

“非法毒品主宰着阿富汗的经济,影响了阿富汗的政治选择,决定了阿富汗被外国干预的命运。”美国毒品问题专家阿尔弗雷德·麦考伊坦言。

两年前的鸦片禁令,不是塔利班第一次禁毒。

1996年建立伊斯兰酋长国前后,塔利班经历了“禁毒至纵毒”的过程。为遵循伊斯兰教义,塔利班在其控制的坎大哈、赫尔曼等省颁布了严格的禁毒令,规定毒品的生产和消费皆为非法。

攻占喀布尔后,塔利班开始与“北方联盟”作战。为获取战时资金,塔利班一改对毒品种植的反对态度。

1995至2000年,塔利班通过对毒品贸易征税年获利高达7500万至1亿美元。

2024年5月14日,阿富汗赫拉特,官员在东南部郊区的一块田地附近焚烧缴获的毒品和酒精饮料。(视觉中国/图)

2024年5月14日,阿富汗赫拉特,官员在东南部郊区的一块田地附近焚烧缴获的毒品和酒精饮料。(视觉中国/图)

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下,2000年塔利班领导人奥马尔被迫宣布禁止罂粟种植。次年,阿富汗的罂粟种植面积和鸦片产量出现断崖式锐减,罂粟的种植面积减少了99%。

毒品生产养活了塔利班,也引发了域外大国对阿富汗的关注。

2001 年的“9·11”事件后,美国发起了针对塔利班和基地组织的反恐行动。塔利班不堪一击,迅速失去政权,退守至阿富汗南部与巴基斯坦接壤的偏远山区。

“为了打击塔利班及其他极端势力,美国在阿富汗驻留的时间里,对毒品问题基本上是视而不见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对毒品的存在是默许的。”朱永彪说。

美国的反恐行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阿富汗的毒品问题。“很大程度上,美国的实用主义策略或绥靖态度为阿富汗的罂粟种植与毒品贸易泛滥提供了温床。”朱永彪感叹,还间接促成了当地一种扭曲的观念:只要不反对美国,别的干什么都行。

毒品经济长期与阿富汗政权相伴相生。

卡尔扎伊政府上台后,各地反塔利班军阀瞬间成为中央政府以及美国的盟友,他们受到美方支持,其自身长期从事的毒品活动一直未受到司法制裁。

这使得在二十年漫长的美军“阿富汗战争”中,罂粟种植在阿富汗迅速扩大。

“2021年美国撤军后,阿富汗既要解决安全等基本生存问题,又要兼顾发展。”朱永彪分析,这使塔利班禁毒成为一个魔幻现实的问题。“国际社会既鼓励塔利班禁毒,又会指责其禁毒政策太过激进,它导致农民收入下降,加剧人道主义危机。”

在UNODC《2023年阿富汗鸦片调查》中发现,2023年鸦片种植农户的收成由2022年估计的13.6亿美元下降到1.1亿美元,降幅超92%。在2022年底,联合国发展计划署统计发现,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阿富汗人口增加至3400万人。

“如果阿富汗的人道主义危机持续,农民种植罂粟问题可能会再次恶化,毒品问题或将挑战塔利班的统治地位。”朱永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亟需平衡强硬禁毒政策和农民的容忍度。

4

何去何从?

实施鸦片禁令是漫长的。

“2023年,我在阿富汗的路上看不到聚众吸毒者的身影。”余明辉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但今年春夏时,他又在桥底、建筑的角落看见零星裹着被子的吸毒者。

阿富汗公共卫生系统积贫积弱,无法向庞大的吸毒者提供治疗。截至2021年8月,阿富汗共有129家戒毒治疗中心。其中,大多数中心由美国国际麻醉品和执法事务局(INL)或阿富汗公共卫生部提供支持。

根除阿富汗毒品绝非易事。自2021年8月塔利班重新掌权以来,联合国一直在“过渡参与框架”下在阿富汗开展行动,但其行动主要限于基本的人道主义援助。

阿富汗空气干燥,降雨量少,适应“长日照”植物罂粟的生长。《华盛顿邮报》提到,取代庞大的罂粟产业需要在替代生计和抗旱农业上大量投资。

目前,阿富汗农民零散种植罂粟、大户私下承包制毒工厂的现象依然持续存在。“究其根本,罂粟种植扩张反映的是经济问题,单凭摧毁罂粟田只会加剧人们的脆弱性。”UNODC东南亚和太平洋地区代表道格拉斯说道。

2023年12月5日,阿富汗巴达赫尚,阿富汗安全人员准备焚烧缴获的1704公斤毒品和违禁物品。(视觉中国/图)

2023年12月5日,阿富汗巴达赫尚,阿富汗安全人员准备焚烧缴获的1704公斤毒品和违禁物品。(视觉中国/图)

若在阿富汗农村改种高价值经济作物,还会面临种子来源、灌溉设备、外来投资等挑战。

“以前,在阿富汗种藏红花也较为成功,但藏红花的产量波动时常引起‘丰产不丰收’的困境。”朱永彪认为,改种高价值经济作物时,一要拓宽产品销路,二要通过稳定市场机制,减少价格波动带来的负面影响。比如,为阿富汗农民提供种植补贴等。

多年来,阿富汗仰赖毒品经济。一般来看,农民种植罂粟,制毒厂加工鸦片,各地军阀收取保护费、管理费、抢夺运毒通道。朱永彪提道,“鸦片供应与其他非法活动的整个链条非常复杂。”

新一轮阿富汗鸦片禁令后,毒品犯罪从鸦片转向合成毒品。

“过去种植罂粟时,阿富汗多地已建立起一系列制毒车间、工厂和实验室。”朱永彪认为,边境地区的非法合成毒品加工厂更为猖獗,为合成毒品提供了条件。

在东南亚地区,由于阿富汗鸦片产量下降,缅甸正在弥补全球鸦片市场的不足。UNODC报告预估,2023年缅甸鸦片产量约为1080公吨。

编辑 蒲思伊

订阅后可查看全文(剩余80%)

手机扫码打开本网页
扫码下载南方+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