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的一隅,有这样一间狭小昏暗的屋子。一张双层床、一张写字桌,便已几近全部的家当。
这里是刘淑婷的家,一个被债务重压过的单亲妈妈的避风港。
曾几何时,她被债务的阴霾笼罩,在生活的泥沼中苦苦挣扎,网贷的压力、孩子的病情、自己的疾病,让她的生活陷入绝境。在最痛苦的时刻,她不止动过一次念头,拉上患有智力障碍的孩子一起轻生。
幸运的是,深圳给她提供了再来一次的机会。在个人破产制度的救济下,挣扎于债务泥潭、疾病治疗的单亲妈妈刘淑婷,迎来了重生的机会。
2021年3月,《深圳经济特区个人破产条例》(以下简称《条例》)的正式实施,一石激起千澜,打破了我国延续近二十年的“半部破产法”格局。
个人破产改革试点,如今已历时四年。这些年来,在深圳搭建起的“破产重生试验室”,已让上百位困在债务深渊“诚实而不幸”的普通人,看见了重生的曙光,也为高速运转的时代,预留了一份温柔的缓冲带。
一个母亲的重启
“奇奇,你觉得活着好吗?”
牵着儿子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刘淑婷轻声问道。
这个问题,藏着她内心深处的挣扎与纠结。
“妈妈,我觉得活着很美好。”奇奇稚嫩的声音传来。
“怎么美好?”
“在学校,只有我不用做早操、不用写作业、不用考试。”
刘淑婷心里五味杂陈,只能轻声回应:“只要你觉得快乐,那就好。”
......
儿子的这番话,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暂时驱散了刘淑婷心头的悲观念头。
2012年12月,刘淑婷早产,生下了体弱多病的儿子奇奇。从那以后,她的生活便围绕着这个发育迟缓的孩子忙碌。为了照顾孩子,她辞去工作,带着孩子四处奔波寻医诊治。
这个收入本就不宽裕的小家,积蓄很快消耗一空。
2016年,为了给奇奇凑上幼儿园的学费,刘淑婷借来了第一笔网贷。但孩子沉重的未来,压垮了丈夫对这个家的信心:“哪怕身体治好了,他还是一个残疾人,智商有问题。没有必要再治了。”
2020年,刘淑婷和丈夫离婚。她成了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的单亲妈妈。
孩子不能没人照料,刘淑婷只能从事临时家政兼职。可每月只有一点微薄的收入,即使加上前夫给的抚养费,也不能撑起女儿读书、儿子看病的费用。
无奈之下,刘淑婷开始借更多的钱,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消费,全靠信用卡和网贷周转。
债务的雪球,越滚越大。
2022年4月,背负在刘淑婷身上的债务开始逾期,本金、利息、罚息不断叠加。
“我不停地加班加点兼职,周末节假日也不敢休息,收入都用来还款。”但刘淑婷零星的收入,对于30多万的债务而言,无疑只是杯水车薪。
命运并未眷顾这个家庭。
2023年6月,刘淑婷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得知消息后,原本请她兼职家政的雇主,纷纷打起了退堂鼓:“你有心脏病,我就不敢让你待在我们家了。”
刘淑婷一下断了收入来源。
屋漏偏逢连夜雨,孩子的病情也在恶化。陪着奇奇住院期间,各种的催收电话打了上来,刘淑婷一边抹泪解释,一边照料着孩子。
走投无路的刘淑婷,在网上搜索“还不起网贷怎么办”。一位网友的建议,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你在深圳,可以试着申请破产。”
2023年8月15日,刘淑婷走进了深圳市破产事务管理署的大门。工作人员在抚慰了她的情绪后,帮她详细梳理了个人材料,安排她参加个人破产申请前辅导。
2024年5月31日,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以下简称“深圳中院”)正式受理刘淑婷个人破产清算一案。
2024年8月27日,深圳中院宣告债务人刘淑婷破产。在免责考察期内,她要按照《条例》的规定限制消费行为,并接受破产管理人和破产事务管理署的监督。除扣除每月必要的支出外,剩下收入全部用于偿还债务。顺利通过考察期后,刘淑婷将重新成为一个“无债”的人。
在收到通知的那一刻,刘淑婷明白,她的生活即将迎来“重启”机会:“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重生,也是两个孩子的希望。”
压倒个体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深圳获得“破产重生”机会的,不只有刘淑婷一个人。
2022年,77岁的退休老人张远笙,与债权人达成和解协议,成功了结了一笔97万的债务。此前,因公司经营不善倒闭带来的巨额债务,一直让他的晚年生活无法喘息。
2023年,37岁的下海创业工程师梁闻景,也搬走了压在头上的债务大山。3年内,他分期全额清偿了67万的债务本金,一家四口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
2024年,43岁的单亲妈妈延妍,在一次性偿还了与前夫合伙创业的债务本金过后,成功卸下了51万的债务重担。
......
改革试点走过4年,截至2025年3月,深圳市破产事务管理署已累计辅导4567人次,向法院发送辅导材料2715份,帮助了300余名自然人顺利进入个人破产程序,获得“经济再生”的机会。
申请个人破产的群体,会有哪些特征?深圳市破产事务管理署署长张洁波介绍,申请个人破产的债务人大部分年龄位于31岁至45岁之间,债务规模为200万元以下的占据了主体,普遍具有相对稳定的职业,但月收入难以支撑清偿债务需要。
“申请人的自述破产原因较为综合,通常涉及生活消费、生产经营等多重因素,并且大部分愿意选择重整程序,积极偿还债务。”张洁波说道。
然而,在探路个人破产制度的过程中,深圳市破产事务管理署发现了一道“隐形难题”——债务人背负的巨大心理压力。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在传统观念中,破产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北京市破产法学会会长徐阳光指出,债务问题不仅给个人和家庭带来沉重的负担,还常常与其他困难联系在一起,包括失业、压力和心理健康问题。
在旧的社会文化和经济体制影响下,公众对个人破产制度还存在误解。债务人申请和进入个人破产程序,往往要承受较大的心理压力。
“电话不敢不接,但接了之后也不知道怎么办。”梁闻景回忆起被催债的经历,仍心有余悸。他从十二家金融机构借了钱,每隔两三天就得还钱,电话和短信接连不断,每次看到屏幕亮起,他心里都会咯噔一下。
“个人破产与企业破产最大的不同,在于破产管理人面对的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申请者大都生活困顿、资不抵债,情绪常常很焦躁、不安。”王利海律师对此深有体会。
“我不害怕债务人在我面前哭,就怕他们一声不吭。”王利海来自首批进入深圳个人破产管理人名册的律所,他参与了包括刘淑婷案件在内的多起个人破产案件。
他说:“对企业老总而言,三十万或许不算什么。但对刘淑婷来说,这就是她难以跨越的大山。长期生活在负面情绪和追债压力下,不仅幸福指数会被极大地降低,自尊心也会受到蹂躏。这种状态也会波及孩子。”
在王利海看来,债务人申请个人破产,需经过多轮辅导和债务调查,每次与工作人员、管理人谈论个人债务、生活问题,就像一次次揭开伤疤,是一场艰难的心理抗争。“谁都不愿意把自己失败的经历说出来。讲述的过程对自己也是一种打击。要是工作人员言辞稍微严厉点,债务人就可能会被吓住或被激怒。”
作为与债务人接触最紧密的破产管理人,王利海认为最需要掌握的便是心理学知识。“不能光看到他怎么讲,一定要理解债务人的心理活动,才不会被负面情绪所影响。”
诚实而不幸者的一次救赎
“过度负债的个人,在债务压力和破产机制约束之下产生的心理问题,需要更多地通过配套制度来解决。”徐阳光说道。
如何减轻“破产耻感”,避免破产申请成为压倒个体的“最后一根稻草”?早在去年8月,深圳市破产事务管理署通过开通个人破产心理咨询服务热线、成立工作室的方式,引入心理咨询师为债务人和相关群体提供公益性心理咨询服务。截至目前,累计提供近100人次的心理咨询服务。
热线电话为心灵开了一扇窗,在促进“诚实而不幸”债务人经济再生的同时,也给了他们重回正常生活的信心和勇气,渡过心理难关,重新投入创新创业和生产经营。
深圳同时整合各方资源,引导符合条件的破产申请人申请最低生活保障、提供临时救助,或申请残疾鉴定等措施。
而在王利海看来,关注债务人的心理健康,有着更深远的意义。“市场经济有成功者,当然也会有失败者。成熟的法治经济环境,不仅需要有‘进口’,还得有正常、合法的退出机制。”
他处理过很多企业破产案件。见过不少企业主前半生积累的财富一夜间化为乌有,还背负巨额债务,每天东躲西藏、痛苦不堪。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机械地要求他们偿还所有债务,一来可能危及当事人的基本生存,有违人道原则;二来对明显无法执行到位的债务长期纠缠,对执行法官、债权人都是一种沉重负担。
“鼓励创业、宽容失败。个人破产制度不是对债务人的纵容,而是对诚实而不幸者的救赎。它既体现了法律的人文关怀,也有助于维护社会公平,防止因过度负债导致的社会矛盾激化。只有将这种不特定的矛盾剔除掉以后,社会才会进入良性的发展。”王利海感慨道。
良法善治,不仅能化解个体危机,更能激发市场活力,塑造更具韧性的经济社会生态。
回顾深圳近年来的探索,徐阳光认为深圳个人破产制度的“试水”十分成功。《条例》实施满四周年,充分展现了个人破产制度的积极作用,也凸显了全国层面个人破产立法的迫切需求。
“虽然破产是市场经济的常态现象,但经济发展面临的压力越大,化解债务危机、破除担保链条、公平清理债权债务、有效进行困境拯救的现实需求也就越大,制定和实施个人破产制度的意义也就更加突出。”徐阳光说道。
在深圳的出租屋里,刘淑婷仔细检查着挂在门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孩子的药。“生活慢慢好起来了。等奇奇身体再好些,就不用吃那么多药了。”在这间10平米的小屋里,摆在置物架上的挂钟印着笑脸,滴答滴答地走着,见证着这个家庭的改变。
真正有生命力的制度,往往生长在人性关怀的土壤之上。当债务阴霾笼罩下的个体,不再因走投无路而坠入绝境,有机会借助个人破产制度卸下债务包袱、重新开始生活,深圳的“破产重生试验室”,便完成了对每个陷入绝境者的温柔托举。
(奇奇、张远笙、梁闻景、延妍均为化名)
撰文:曾子航 邓子良
统筹:丰雷
海报:文海燕
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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