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卢安克:“当代白求恩”的暮年与续集

南方周末 2025-10-03 13:22

▲卢安克习惯坐在帆船上,看着潮汐发呆。(南方周末记者李在磊 / 摄)

▲卢安克习惯坐在帆船上,看着潮汐发呆。(南方周末记者李在磊 / 摄)

全文共8694字,阅读大约需要20分钟

老卢四年回去一趟德国,最近一次探亲是2023年。他说,早已不适应德国的节奏,最大障碍就是规矩太多。

与正统教育短兵相接后,卢安克对自己教学理念的最大感触是:“除了获得,不必须要达到什么目的。”

置顶的一条评论问:“犹豫很久,我还是想问一句,后悔吗?如果当初没有选择去山里支教,或许,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文|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

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珈宜

责任编辑|何海宁

初秋,北部湾之滨,58岁的卢安克坐在沙滩上,海风吹拂着他的脸,耳畔传来阵阵电音声。

他热衷与人分享自己DIY的乐曲,近些年,躲过聚光灯轰炸,卢安克自得其乐,用创作反复吟唱“回归自然”这一主旨:“我愿望冒险,发现内在自然,唤醒心中力量,本能保护我。”遁世幽居的岁月里,他默默写歌、探洞,用自主设计的三底船直挂云帆。

这是待在中国西南的第33个年头。1992年,德国小伙儿负笈中国,义务支教广西山村,带着学生淋雨,追逐夕阳,在泥地里打滚,践行“尊重天性,融合自然”的教学实践,当年被媒体称为“感动中国的当代白求恩”。

然而,这种没有标准答案、不重视考试的教学模式,在追求分数的应试教育现实面前显得格格不入,从而遭到严厉质疑、诘责,甚至上升为对其外来者身份的恶意揣测。

出于对外界指摘的谨慎,他不得不选择挥手告别。这段负气出走,成为一些网友耿耿于怀的意难平。不过,卢安克一直没有撤离中国,他先是在南宁翻译书稿,还曾远赴福建码头造船,六七年前,经好友介绍,他来到广西的防城港市,于一处帆船协会的基地当教练,在桂南小城,他自忖步入“半躺平”式生涯。

公众并没有遗忘这位“德国好人”,时隔多年仍惦记着故事续集,一位博主重新觅得其踪影,拍下他近来状况的视频,再次引起关注。这时的卢安克,已然从毫不利己的“白求恩”,蜕变为“瓦尔登湖畔的梭罗”。

从20年前的超前开拓不被理解,到当下厌恶内卷的情绪日渐抬头,卢安克以隐士形象在互联网的回归,完成一记跨越时空的思潮回旋镖。眼下,即将迈进耳顺之年,他依旧反对过度竞争,提倡献身原野,却已羞于谈论教书育人,觉得世人误解太多。“当代人活得很累,我不抽烟、不吃肉,每月花不了几百块,但是要去山里转转,接近大自然。”

2025年9月1日,那天是个晴天,在采访中谈论起自由的时候,沙滩上有贝壳、嬉戏的顽童,还有正在撑杆准备驰向浪花的白帆。

03:13

海边的卢安克:支教中国三十年后,又火了

1

海边的老卢

防城港的海岸线曲折迂回,伸进大海里的岛礁,是十万大山的余脉,经过地下水侵蚀,岩石被溶解,破碎成喀斯特地貌。卢安克所在的户外营地,建在一座港湾的臂弯处,台风席卷不到,浪头不会太高,只有静谧的沙砾,和变幻无常的云朵在头顶飘荡。

“有时,人们不愿接近自然,是对自由有恐惧,恐惧失去限制自我的借口。”卢安克说,年纪大了,感到疲惫,他向往的归宿,便是回归于此,在这里,便于进去山里边,在山脊上徒步,在潭渊尽头探索涵洞。

平日里,他就坐在海滩边,望着潮汐呆呆出神。碰到过来玩的游客,就需要拾掇帆布,挂在桅杆上,出船营业。“做一点需要做的事,就别那么累。”卢安克说,接触下来,发觉观光客任务感太重,来到一个景点,匆匆打卡拍照,而不是去享受海洋本身的自在感,“这些人,一点也不好玩。”

“最好玩的,是我在渔村的朋友,不带玩具,也没有组织者。”卢安克说,相较而言,他更喜欢和周边小朋友玩耍,模仿荒野求生,假装落难海岛。他还想领着小家伙们乘风破浪,可惜家人不在场,只有引以为憾。

他满意现时状态,这一切让人感到安详:“不知道为什么,其他人那么着急离开,着急跑去更大的世界,追求更多、更多。”

“很怀念在海边的日子。”牙甫旦是卢安克早年间的学生,大专毕业后,也曾受老师影响,担任过户外教练。他说,卢安克出门很少带手机,做事充盈着耐心,与之待在一起,莫名安宁、随性,焦躁自动消失。“人有七情六欲,老卢只有情,没有六欲,很少有人能做到他这程度。”牙甫旦有些神往,但囿于糊口问题,他只好逃遁,跑去大城市混饭吃。

在门徒眼中,卢安克做到了百分之百真诚、纯粹,自觉为他的隐居生活提供便利。“我想感谢大家,允许我,不去追求成为成功的人,我才有机会,成为真实、自然的自己。”卢安克瘦高个,金发贴着头皮,左高右低的肩膀,残存着早年车祸留下的后遗症。

他已经58岁了,于是有了“老卢”的称谓。老卢有些担心,60岁以后工作签不能续,最后的两年,只想多留在此地,留在一个有归属感的家园。

他出门骑山地车,三餐以青菜、米粉为主,脚踩凉鞋,永远一身宽松运动衫,维持日常,几乎想不到哪里用得着消费。“他们赚那么多钱,是为了过我拥有的生活,而我没去赚钱,早已过上了。”老卢半开玩笑说。

唯一撩拨激情的活动,是持续性捕捉灵感。老卢在老掉牙的剪辑软件上,反复调试音色、旋律,捣鼓出原创电子音,填上浅显的歌词,操着“广西老表”口音低吟浅唱:

野外遇到的,

都是我的朋友,

自然成为翅膀,

扶我像飞一样;

只有现在,找回感受,

睡在本能,归属自然,

先做再说,没有目的,

不怕接受,穿过一切,

——走。

卢安克很少带手机,出门主要靠骑山地车。(南方周末记者李在磊摄)

卢安克很少带手机,出门主要靠骑山地车。(南方周末记者李在磊摄)

2

大城市零件

22岁的牙甫旦痴迷老卢唱的歌,工作倦乏时,用作游山玩水的代餐。

目前他居处深圳市龙华区城中村斗室内,在一家证券经纪公司打工,负责向客户推介产品、答疑解惑。牛市热气腾腾,订单剧增,每天忙到手忙脚乱,到点不能下班,主管拉着开会复盘。

他说,在大城市,人就像是一颗螺丝钉,哪里松了拧哪里,不仅压力大,更让人绝望的是,规定无处不在,条条框框死死箍住魂魄。“八点半,必须出现,准时打卡,到岗后,按指引打电话,量达不到会被批。沟通用企业微信,后台检测得到数据,偷懒的话,会被提醒,为啥没信息流,催你赶紧干活。”

对比起来,以前做户外教练简直是在度假,把人带到山上去,卸下脖子上的缰绳,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老卢四年回去一趟德国,最近一次探亲是2023年。他说,早已不适应德国的节奏,最大障碍就是规矩太多。“什么都有标准,麻烦。”他说,不同场合要穿相应的衣服,吃饭也都是遵照流程,留心各种禁忌。

那次,恰逢家里修房子,要准备一沓A4纸,申请报批程序。“材料不合格不行,墙的厚度达不到,也不行。”他说,保暖、排水和环保都有严格限制,导致简单修葺也很贵,很繁琐。

在老卢眼里,空气里布满焦灼气息。他妹妹在一所幼儿园任职,总抱怨动不动就加班,不涨薪水,只加工时,“跟中国一样,越来越焦虑”。他说,在德国定居的一位华裔,暑假回国,给儿子报了帆船营,交流言语间皆是辛酸,害怕儿子输在起跑线上,忧虑丈夫职业发展瓶颈,整个人紧绷着,丝毫松懈不下来。

牙甫旦老家在卢安克此前支教的东兰县板烈村。名字生僻的缘故,弟兄谐音顺嘴,为其取了“煎蛋”的绰号,他欣然接受。煎蛋是留守儿童,幼年时,父母常年在外,他与姐姐由祖父母照看。不像城里娃那么受罪,他没有做不完的功课,放了学,就尾随在卢安克屁股后面,到野地里蹦跶、撒欢。

煎蛋学历偏低,原想专升本,但没有去念。在卢安克的介绍下,跟着发小一起,去往福建一家户外机构谋生。他钟情此道,只可惜,老板经营不善,工资始终不稳定,干脆,哥儿几个搭伙,自立门户。

装备价值不菲,老卢再次发挥作用,牵线搭桥来到防城港,以分成的形式与防城港的帆船协会开展合作。卢安克也置身其中,他需要雇佣合同,以保障签证续签。

2025年年初,煎蛋告别厦门,进驻新的大本营,“这几个月过得很舒服,很舍不得”。无奈业务量朝不保夕,养活不了五人团队。煎蛋说,身边现成一个名人,原想蹭一下名气,接几壶流量,不出所料,老卢很是勉强,于是作罢。“大伙了解他,他不妥协,不行没所谓了。”

没辙,煎蛋忍痛暂离,成为经济特区一枚小零件。每个月能挣六七千,他望眼欲穿,盼着早日攒够钱辞职,“肯定啊,肯定想回去搞帆船”。

每每念及此处,便听听老卢的歌声缓一缓,脑海中映现出无忧无虑的垂髫年华。

板烈村的四个孩子长大后,和卢安克(左一)组建了户外探险团队。(受访者供图)

板烈村的四个孩子长大后,和卢安克(左一)组建了户外探险团队。(受访者供图)

3

应许之地

1990年代,在板烈村板烈小学支教时,卢安克带着众人唱歌、画画、生火做饭。“他有一首歌,是小时候和我们一起写的,听完很安静。”煎蛋说,小时候,在卢安克的陪伴和熏陶下,早早掌握了伐木、游泳技能,这些耳濡目染是日后从事户外行业的萌芽。

“创造本来就是乱来。”印象中,卢安克不爱讲大道理,面对孩童打闹,更不会制止,反而参与其中充当孩子王。煎蛋回忆,这个傻大个动手能力强,修桥、拍电视剧、集体创作歌谣,坚决反对机械灌输,视其为对创造力的扼杀。

在这个村里,从未有哪个老外这般接地气,无缝融入人际生态中去。“我记事起,就有这么一个老外,默认他是村里人。”煎蛋说,村中大人待见这个外国人,纷纷邀请他到家中吃饭、借住,网上盛传本地人与其交恶,乃至将其赶走,是编造的谣言。

“老卢,以前是师长,现在是朋友、兄弟和家人。”煎蛋说。

足足扎根10年之久,此地是卢安克心中永恒的乌托邦。“在这里很快乐,可是,如今变化也很大。”他说,逃离教育行业之后,仍然会偷偷回板烈村玩,察觉到情形已然悄悄发生变化。

“除了周末之外,已经不让学生出校门。”卢安克说,山寨里土生土长的小孩,竟不能与莽原亲密接触,只得逃到网络虚拟宇宙。他分析,接受太多系统化、模块化思维,学识便会掩盖感知力。

这是与正统教育短兵相接后,他对自己教学理念的最大感触:“除了获得,不必须要达到什么目的。”

年代确实不一样了。1990年,卢安克来中国旅游,为东方大国的神秘所震慑;1992年,通过交换生计划,如愿进入东南大学建筑系就读;1993年,他转入广西农业大学,和本土学生朝夕相处,中文水平见长,从此,与广西壮族自治区结下不解之缘。1996年,借着做翻译的契机重返中国,公干刚一结束,卢安克立刻奔赴心心念念的故土。

据媒体报道,此后,卢安克成立了一个办事处,经当地经贸部门批准,在桂林山沟办过青年学习班,在南宁残疾人学校义务教过德文。在阳朔一所县中任教时,他鼓励学子写出不符语法但充满意境的诗句“Run like the kite,I can fly a bike”。而在东兰县林广屯驻村期间,则给妇女办拼音识字班,参与劳作、修桥铺路。

直至2003年3月,卢安克来到他生命中的应许之地板烈村。他从幼教实验着手,和少年一起去爬树、玩泥巴,聆听溪流淙淙;师生共同感知音阶,允许小手在琴键上胡乱划过,收集笔记本里的吉光片羽,整理拼凑成歌词;在林间拍电视剧,让小演员们演绎角色,琢磨剧情梗概。“明白人的强大,不是征服什么,反倒是承受什么。”

“往往,是他们(指当地孩子)带着我去探险,我只需要跟着就可以了。”卢安克说,他不是想去改变谁,而是单纯欣赏这些人。

卢安克不要报酬,依靠父母的零碎资助和翻译书稿的微薄进项过活。“这一辈子要做的事情,我觉得已经做了,如果立刻死去也值得,没什么遗憾。”卢安克说。

4

斯坦纳之辩

“本来,希望一直留在板烈,跟学生一起创作归属我们的作品。”

在板烈村第二年,卢安克搭拖拉机去办事,从山坡上滚下来,脊柱压缩性骨折,小命差点交代在那儿。“这次车祸,把我的命跟这里连得更紧了。”他说,之所以最终还是自我放逐,归咎于闪光灯频频打来,不堪重负。

尤其是,互联网上不明就里的恶言恶语,让人无法招架——

“不教文化,不读书,他消极避世,到今天都反对学生进城赚钱,生怕别人在世俗里过得好。”直到2025年,一位网友仍在卢安克的新闻下如是评论。

类似的指责比比皆是:不去奋斗、不去努力,美其名曰享受自然,实则是误人子弟。

“越是看到这些话,我越不想说话。”卢安克说,后来总有人想找他回教育界,但对其而言,那已是过去式,往事不愿再提。

“他想做的教育,根本不可能施展。”卢安克的旧相识李新,曾在阳朔县同一所中学教英语,他说,此类做法过于理想化,撼动不了冰冷实际。

譬如,卢安克喜欢的上述英语诗句,会被判为语法不通。不出所料,当时他带的班级分数最低,引发家长不满,“花钱进来,都是想着去考大学,怎么会接受他这教法”。

1990年代末,县中已经显露出“衡水雏形”,李新说,即便仅为县级重点中学,高考依旧是指挥棒,上下围绕成绩转圈,标新立异的卢安克,很快便被筛掉。

在国外,卢安克推崇的理念有着成熟的体系,其由奥地利哲学家鲁道夫·斯坦纳创建,核心点在于遵循儿童身心发育规律。他在板烈村传授缝纫、攀爬本领,带头修建道路、垒筑水库,便是重视身、心、灵相协调的体现,而非单单侧重知识灌注。在国内,近似的提法叫“素质教育”。李新说,1990年代,国家力主减负,大力提倡素质教育,但基层依然需要操心升学率。

“搞素质教育,在我们这里,清华一个也考不上,老师有压力。他们从来没想过,怎么样培养一些动手能力强的科学家,就是想多培养高分。”李新说。

直至近几载,“双减”、双休举措强制落实,过度压榨童年的现象有所收敛;与之同步,自称斯坦纳教学理念性质的机构如雨后春笋,鸡不动娃的家庭,有了走另外一条路的可能性。

李新后来跳槽到知名药企。2004年,如愿到上海外国语大学进修,借机转行做起了外贸,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履新空档期,李新骑行了一次318国道,进藏之前,专程去见了卢安克。短短一天相聚,思绪万千,当时的卢安克更瘦了,但劲头足了许多,看上去,依然那么平静。

接下来,李新发条拉满弦,不知疲倦地向前冲刺,经年高负荷运转,身子骨吃不消,大病不期而至,这才对卢安克的话回过神来。

“他对我影响很深。”2006年,李新“解甲归田”,回老家村里从事有机农业,成为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自耕农。他逐步明白“归属自然”的奥义:“这样的生活,就是我要的生活,自然是人的本性,在自然中,你不会虚,不会浮躁。”

还在村子里的时候,卢安克经常带孩子到山涧戏水。(受访者供图)

还在村子里的时候,卢安克经常带孩子到山涧戏水。(受访者供图)

5

造一艘帆船

在李新看来,田园牧歌乃最优解,但开悟需要过程。2013年,卢安克惜别板烈村,在南宁晃荡了几个春秋,也曾一度陷入迷惘,“寻找新的方向,不知道要干什么”。

冥冥之中,来时路已标注出必然去往的地方。1968年,卢安克出生在船舶重镇汉堡,他有一个孪生哥哥,两人性情温和,爱做白日梦,为了让其身心茁壮成长,做工程师的父亲辞职,转行从事教育业,以陪伴、勉励的法子,释放儿子本性,果然,洞察到他擅做手工的特长。

在这个家,卢安克无须非得参加考试,生日时会收到整块木料,尽情雕刻模型。胞兄是国际环保组织员工,妹妹曾在非洲纳米比亚做志愿者。父母支持卢安克,认为子女是独立个体,告诉他,板烈村更需要关爱和帮助。

中学肄业,卢安克先在工厂当学徒,在棉麻、索具和车床中,沉溺于创造的快感。在易北河通向大西洋的水道上,还和国际高手同场训练、磋商,至此,他爱上了帆船这项运动。

寄居南宁的年月,他继续做翻译工作,搭建个人网页,梳理过往所见所闻,可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站在交叉路口,他冒出一个念头,亲手打造一艘帆船。

“去造帆船,是老卢的自我疗愈。”薛世伟参与了蓝图落地。他也是户外教练,昵称叫“威尔”。2017年,经友人推介,卢安克前往厦门的船坞,正是威尔助其联系车间、网购物料。其时,威尔刚休息调整一年,重获新生后心情愉悦,使出浑身解数为卢安克提供支持。

“给人观感,老卢比较佛系,实质是误解。”薛世伟说,从德国汉堡到中国广西,都不是因外部因素被动安排,而是卢安克主动争取。“30年前,要去解决的麻烦,比咱们大得多,他很有动力和毅力。”

与他共过事,坚定了薛世伟换个活法的信念。当时薛世伟在一家知名4A企业就职,像一台机器似的工作5年后,他慢慢感到胸闷、气短,睡眠一点点变差,但企划报告一个接一个,看不到头。2016年裸辞后,他漫无目的地试错:考研,拿下船长执照,随后他加盟厦门一家户外组织,寒暑假,带着青少年学员探索;闲暇,就去划船、踏浪。“每个人要找到你的天赋、使命,只计较金钱的话,要想一想,是不是你真的想做。”

薛世伟说,转行后收入尚可,就是不稳定,对他而言,这不算大毛病,“安全感,不来自于稳不稳定”。

也不是一帆风顺,训练营里的小伙子正处于叛逆期,与之打交道,比较难把握火候。薛世伟去向前辈取经,老卢没有传授具体方法,而是谈了些底层逻辑:“由于过多接触数字洪流,头脑处理信息很快,但在真实场景中,不但要CPU运转,还要去行动。”

“做一个伙伴、随从,而不是领导者,允许孩子在自然中探索,经受困难和挑战。”卢安克告诉薛世伟。

他把卢安克的言行,整理成一本书《归属自然》。卢安克另有一本自己整理的书《发现内在的自然》。

薛世伟的公司注册在村里,疫情期间下乡不便,只能再赴福建,熬了几轮四季。老卢说,闽南人都想当老板,干大事,赚大钱,就连传统手艺人也在琢磨申遗,“不习惯,不开心”。

两个月转瞬即逝,老卢得到了他魂牵梦萦的帆船,仿佛,仍没找到新的方向。“没目标就算了,不应该强求。本来就有归属自然的想法,在板烈得到启示,这下愈发清晰了。”卢安克说,他不是骤然巨变,而是唤醒出原本的样子。

没有方向,也是一种方向。

卢安克正在升帆船,准备出海。(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 / 摄)

卢安克正在升帆船,准备出海。(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 / 摄)

6

时代回旋镖

完成小愿望,卢安克把帆船停在了防城港。“别人停要给钱,我就不用。”在防城港的航海中心,南宁一位名医是创始会员,经其引荐,卢安克给爱船找到安身之所。

总是有大人物,愿意掺和老卢的事,造船的出资人是一个培训集团老总。卢安克说,这些有钱人,被社会属性层层包裹,只有玩帆船时,精神暂时放松。

“在老卢身上,看到自己另一面,另一种可能。”防城港帆船协会会长陈毅志,原想让老卢到协会上班,“他没有社保,老了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老卢怕拘束,婉拒了好意。

陈毅志生于1969年,只比卢安克小一岁。他说,赶上改革开放,加入世贸组织,参与房地产狂飙突进,他相信读书改变命运,笃定天道酬勤,俯身刻苦拼博,就会越来越好——今时今日,对这刻进骨子里的信仰,他刹那间恍惚起来。

从小地方考进大首都,在大学连拿奖学金。毕业后包分配进了国有厂子,天之骄子下车间,厂长钦点提拔,从工长、副科长到科长,再到总助、副经理,台阶一年上一个。1990年代经商热,跟着大哥下海做工程,成为一家房地产公司老总,赶上了商品房浪潮呼啸而至。

光阴荏苒,红利一路吃了半辈子,原以为能载誉荣退,没料到支柱产业偃旗息鼓,年过半百的岁数,不得不思考调转船头——这一切,让他产生幻灭感。

“出来做事,身不由己。”陈毅志说,最羡慕老卢的一点,就是不喜欢的事,就毅然不去做,而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2024年开始,他所在的房地产公司主打旅游板块,打起帆船的主意,设法商业开发。

“以前是爱好,现在是主业。”他以前也购入过帆船,但没功夫摆弄。这次企业转型中,孰料要比从前快乐,赘余的应酬锐减,整日乐呵呵。“不是纯应付场面,是跟同频道、有共鸣的人,说到一块去。”

“整个圈子都少了,不一定非要喝酒谈生意。”陈毅志说,虽然远远做不到老卢那么彻底,但正试着像他那样有质量地活着。

穿越周期轮回,老卢不再是异类,能滋生出深深共情的人愈发增多。

7

卢老师的答案

反求诸己,被高考蹂躏、被社会毒打的“社畜”,狠狠共鸣了卢安克,他们在老卢的抖音账号“发现内在的自然”上留言,让卢安克指点迷津:

“卢老师,我发现突然没有了社交热情,而且越来越不会安慰人,我该怎么办?”

“卢老师,人只有在有了钱之后,才能有自由,才能找自己吗?”

“卢老师,你为什么情绪这么稳定?”

“如何能戒掉自己的欲望?”

……

老卢给不出万能灵药,不知如何回答。2025年8月8日,置顶的一条评论问:“犹豫很久,我还是想问一句,后悔吗?如果当初没有选择去山里支教,或许,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卢安克回复说:“我只后悔成家的尝试。”

另外一位网友问:先生,不结婚、生子,会有遗憾吗?他的回应同样干脆:怎么会?稳定不了的生活,对孩子不利。

脱离板烈村的羁绊后,老卢和一位志愿者结合又分开,没领结婚证,没有哺育后代。

一个樱桃小丸子头像的女孩跟帖发问:“以我凡夫俗子的眼睛看,你看上去好幸福,可是,你真的没有烦恼吗?你的烦恼又是什么呢?”

卢安克应答说,当然有,我当然有烦恼。

“解药不在外面,解药一直在我们心里。停止盲目追求,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更真实世界的存在。要停下来的这一切,不是外在,更是内在。”在《发现内在的自然》这本书中,卢安克顿悟到何以直面忧愁。

这是他被巨浪掀翻,流落在礁石上时的真切心境——抓不住船舷,就放它走吧!

“归属自然”是卢安克反复念叨的概念,所谓归属自然指的是,强调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需重新找回与自然的归属关系,以打破现代社会中人与自然的疏离状态。他认为,人面对真实自然,能唤醒本能,让内心更安稳。

介绍其到防城港的协会理事姓何,是一名事业有成的名医,持有的帆船也是三底帆。聚一次,便孜孜不倦切磋,两人心无旁骛、不亦乐乎,“来得少了,两三个月,也漂不了一回”。

进口货,十来万元,周身都是碳纤维,何医生刚入手新帆时,驰骋过大风大浪,继而便搁在基地旮旯里吃灰。

他是南宁一所大医院的科室主任,属于一号难求的专家。“累到不想说话。”在汪洋里、在湿风中,在驶离大陆的船上,老卢撩帆,何医生掌舵,后者才会敞开心扉,吐槽工作的无力、处境的苦闷,说很多很多话。

“新船买回来,我都没有玩几下,你帮我玩一下。”舵手何医生说。

“嗯。”撩手老卢回。

“身体还好吧,要不要去检查一下?”

“嗯。”

“你医保社保都没有,年纪大了怎么办?”

“管他呢,想那么多干吗?”

编辑 胡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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