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隐秘真相

最爱历史 2025-06-28 15:47

1837年,洪秀全第三次赴广州应试,落榜后当即病倒,被人抬回家中。

他卧床不起,以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向家人诀别道:“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快死了。父母啊!我不能报答大恩,不能一举成名显扬父母了。”说罢,他闭上眼睛,全身瘫软下去,意识也不知飘到了何处。

他做了一个断断续续的奇怪的梦。

上帝降临广西

洪秀全梦见一龙一虎一雄鸡走进房间,将他抬到天上。有人为他洗净全身,除去污秽。又用刀剖开他的身体,拿出五脏六腑,再换上鲜红的内脏,合上伤口。

之后,他来到一个大厅,前方的宝座上端坐着一位金须黑袍的老人。老人流泪道,他生育了世间人类,但人们不尊敬他。老人给了洪秀全一把剑,要他斩妖除魔,又给了一方玺印。

他还梦见一个中年人,这位“长兄”带他遨游世界,助他杀妖。又梦见老人痛斥孔子没有向世人讲清楚道理,孔子只能低头认错。

卧床四十多天,洪秀全时而在房间里跳来跳去,口呼“斩!斩!”,对着空气一顿乱舞,时而唱歌、骂人。家里人都以为他疯了,请来巫师作法,驱除邪祟。

洪秀全康复之后,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但他的族弟洪仁玕敏锐地发现,兄长完全变了一个人——眼光锐利、气力强健、心思机敏,仿佛重获新生。

▲洪秀全画像。图源:网络

▲洪秀全画像。图源:网络

到了1843年,洪秀全带着对科举入仕的眷恋,最后一次踏上赴广州应试的旅途。结果依然是名落孙山。若循着这世上绝大多数读书人的轨迹,他的余生恐怕就剩下两件事:一边当塾师养活自己,一边继续应试。

就在冥冥之中,他翻开了一本名为《劝世良言》的布道小册子——早在1836年,他第二次到广州应试时,有个传教士塞给他这本小册子,但他当时草草一阅便束之高阁。

《劝世良言》规劝世人信奉上帝,宣传天堂永乐、地狱永苦,恰巧与洪秀全梦中景象对应上了。这个巧合带给洪秀全极强的心理暗示:老者是上帝,长兄是耶稣基督,而他是上帝派来拯救天下的使者,至于不能保佑士人高中的文昌、魁星两像、以及其他无用之偶像,皆是妖魔。此后,洪秀全从一个眷恋仕途的读书人转变为一个虔诚的上帝信徒(当然这是他自己理解的)。

皈依上帝后,洪秀全自行施洗,撤掉了私塾中的孔子牌位。同年,他回到家乡,说服邻居冯云山、族弟洪仁玕接受了上帝信仰。很快,三位信徒开始布道,对象是自己的亲族和至交。他们时常聚在一起,研读《劝世良言》,读到洪水泛滥、末日审判等情节时,都会心生恐惧。

村子里很多人不信,两方起了争斗。洪仁玕因拆除孔子牌位没了收入,挨了亲戚一顿打,遂愤怒地说道:“我是不是老师呢?孔夫子死了许久又怎能再教人呢?你为什么迫我拜他呢?”

在家乡,洪秀全的布道事业难有起色,于是他和冯云山决定去广西传教。洪仁玕因家人反对,只得留在广东。

1844年5月,洪秀全一路跋山涉水,终于抵达广西浔州府贵县。

此时,洪秀全的布道充斥着“上帝”“天堂”“地狱”等基督话语,但仔细一看,基本还是孔子的教义——仁义、廉耻、忠孝。他想要改变世界,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要求人们做君子、走正道。

虽然“普天之下皆兄弟”,但洪秀全认为,对于上帝来说,“君长是其能子,善正是其肖子,庶民是其愚子,强暴是其顽子”。换句话说,等级制是合理的。人们可以平等地拜上帝,却不可能平等地生活在一起。

当然,洪秀全并非全然没有反抗的意识。1845年,洪秀全回乡,洪仁玕发现他开始怒斥满人:“上帝划分世上各国,以洋海为界,犹如父亲分家产于儿辈”,“奈何满洲人以暴力侵入中国而强夺其兄弟之产业耶?”

1846 年,美国浸信会传教士罗孝全听说有两兄弟自行传教,十分意外,便邀请洪秀全来广州一见。1847年3月下旬,洪秀全与洪仁玕来到广州,在罗孝全的教堂里第一次读到《圣经》。罗孝全非常惊喜:“现在他们每天都在这里学习,我几乎相信,是主送他们来这里的。”洪秀全很快提出入教的申请。然而,罗孝全的两个助手害怕洪会抢走自己的饭碗,便怂恿他在面试时询问自己的生活待遇。

当天,罗孝全提醒说:“成为教堂的一名成员并不是某种雇佣,也与金钱的报酬无关。我们不应出于邪恶的动机而加入教堂。”洪秀全懵懂地回答:“我穷,没有生活来源,加入教堂将丢掉我的职业,我不知以后将怎样维持生活。”因为入教动机不纯,洪秀全受洗一事就拖延了下来。

洪秀全觉得前景渺茫,决定重游广西。历史在此恍惚了一下,走上一条岔路:广州教堂里少了一位虔诚的信徒,但广西山区却多了一位叱咤风云的“洪先生”。

当初,冯云山与洪秀全在贵县分别,只身一人深入紫荆山,经过两年多的经营,竟然发展了两千多名信徒,成立了“上帝会”。冯云山是洪秀全最忠实的追随者,他每到一处,都渲染那场神奇的梦,使得每村每户虽没见过本人,但都知晓“洪先生”的存在。其中,涌现出一批实力人物,比如紫荆山的杨秀清、萧朝贵,金田村的韦昌辉,贵县的石达开等。

洪先生眼见本已黯淡的信仰竟然在紫荆山落地生根,很难不生出一股汹涌澎湃的志气:身为上帝使者,怎能忘却斩妖除魔之重任?

▲冯云山。图源:影视剧照

▲冯云山。图源:影视剧照

暴力的渊薮

再次入桂仅两个月,洪秀全便远赴象州,捣毁了甘王庙,确立上帝的权威。

甘王是桂东南一带的神祇,人称“甘王爷”。洪秀全斥责甘王犯下十款大罪,命人捣毁神像,“将妖眼挖出,须割去,帽踏烂,龙袍扯碎,身放倒,手放断”。但在当地人看来,这些“罪状”实在是荒诞,比如“爱听男女淫词荡曲”,本身就是广西土著和歌择偶的习俗。

然而,此事之后,洪秀全声名大噪,信徒暴增。让人不禁怀疑,上帝信仰真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明中期以来,中国南部山区存在着人口疯狂迁入与暴力疯狂溢出的双向进程。伴随着番薯、玉米等美洲作物(可在丘陵种植)的推广,人口迎来大增长,百姓们纷纷涌入高海拔地区开荒,直至当地生态恶化,一部分人口再继续迁徙。土著和先来者聚族而居,后到者冲击堡垒,引发日常性的武力对峙。

同时,为满足江南的煤铁和木材需求,商人涌入山区大肆采掘砍伐,破坏当地生态,加剧外人与土著之间的矛盾,导致流血冲突不断。这也解答了一个问题:江南明明是人口最密集、剥削最严重的地区,却不怎么出大乱子,因为它通过商业网络将一部分的苦难和戾气转移到了南部山区。

16世纪初,闽粤赣山地爆发大规模匪乱,王阳明平“山中贼”。18世纪,秦巴山区陷入动荡,催生了白莲教起义。19世纪的广西,盗匪横行,天地会从中作乱,全境烽火四起,上帝会不过是其中一支冉冉升起的势力。

上帝会信众大多是以烧炭为业的贫苦山民,平时在矿区、山区游走,无所依靠,比如杨秀清、萧朝贵等人。这些人又多是被土著排斥的“来人”(客家人),遭当地村社排挤,不能在村里盖房子、开发荒地,就连村里的神明也不能拜。另外,韦昌辉、石达开虽是“富厚之家”,却与当地大族有矛盾,同样无法融入村社。

这些“异类”犹如待开垦的荒野,一旦有人种下美好的愿景,即可生成一定规模的暴力团伙。这时,洪秀全、冯云山高呼“上帝是世间唯一真神”,宣布所有村社神明乃是邪魔,迎合了这些失意人群的心理。他们对于甘王之类的神明,非但不尊敬,更可能深恶痛绝。既然上帝可以将这些邪神扫除,并且带给他们一个“地上的小天堂”,那有什么理由不信仰它呢?

洪秀全向“邪神”开战,势必要与地方势力起冲突。当时仅是普通信徒的李秀成回忆道:“团练与拜上帝之人两有分别。拜上帝人与拜上帝人一和(伙),团练与团练一和(伙),各争自气,各逞自强,因而逼起。”

1847年末,紫荆山石人村秀才王作新率团练抓走冯云山,被教徒卢六抢回。王作新不甘心,便向官府举报冯云山结盟聚会、不遵守清朝法律、践踏社稷神明。或许是因为上帝会与“洋教”颇有瓜葛,桂平知县不敢轻判,反而认为王作新有诬蔑之嫌,于是传唤冯云山、卢六对质。王作新见事情不对,离家躲避风头。

1848年2月,洪秀全为救挚友,奔赴广州,准备向两广总督耆英和外国教会求助。上帝会教众也集资营救。5月,官府将冯云山发回原籍,冯云山在途中说服两名解差入教,返回紫荆山,随即又赶往广东寻找洪秀全。而洪秀全求救无果,从广州返回紫荆山,二人刚好错过。

此时,上帝会群龙无首,有人利用民间的降僮术大搞分裂。先是,杨秀清假托天父下凡传言,借此揽权,冯云山知道后没有揭穿他的把戏。到了10月,萧朝贵假托天兄下凡传言,与杨秀清联手,控制了上帝会。洪秀全回来后,迫于形势承认了他们的身份。

据《天兄圣旨》记载,11 月 19 日,洪秀全与天兄(萧朝贵)第一次对话:

天王曰:“天兄,太平时军师是谁乎?”

天兄曰:“冯云山、杨秀清、萧朝贵俱是军师也。洪秀全胞弟,日头是尔,月亮是尔妻子。冯云山有三个星出身,杨秀清亦有三个星,萧朝贵有两个星。杨秀清、萧朝贵他二人是双凤朝阳也。”

这段话可以看出三人的默契。洪秀全借助杨、萧二人控制局面、稳定人心;杨、萧二人维护洪、冯的地位。不久,洪秀全就给自己的异梦弄了一个添油加醋的新版本,说自己是上帝次子、耶稣胞弟,上帝派他下凡是做“太平王”的。在冯云山归来到11月19日这段时间里,洪秀全、杨秀清、萧朝贵等人大概就萌生了打江山的念头。

▲太平军领导层。图源:影视剧照

▲太平军领导层。图源:影视剧照

自此以后,上帝会形成了一种结构性的政教分工:教主洪秀全行踪不定,法力无边,是教众的精神支柱;杨秀清、萧朝贵可以借天父、天兄之身份发声,处理凡间事务,掌握实权。据清朝官方观察,“自粤西至江宁,秀清皆与洪秀全同行。洪秀全每至一处,必深藏不出。秀清则盛陈仪卫,巡行闾市”,可见二人的分工。

上层人物生出造反之心的同时,下层教众无时无刻不在土客械斗中磨练自己的战斗力。据洪仁玕回忆:“凡有攻仗,皆有天助神奇。贵县白沙兄弟被山尾村抢去耕牛,十余兄弟追杀至该村大胜。该村人演戏旺其菩萨,又看戏人自惊,自相践踏,该村数千家从无人敢欺者,被十人打胜。”

1850年,官府开始注意到上帝会的异动。与此同时,洪秀全等秘密召见各地的骨干,要求教众在金田集合。于是,一波又一波教众烧掉房屋,卖掉土地,往金田开拔,再不回头,最远者竟需跋涉300余里,几乎跨越半个广西。这里面有博白的农民、紫荆山的烧炭工、龙山的矿工、大黄江口的水手……抛弃乡土之举使得太平军起义时携带着大量妇孺,但正是这样,太平军才能有长途作战的能力。

1851年,约2万男女老幼在金田庆贺洪秀全38岁生日,正式誓师起义。

洪仁玕本来要参加起义,结果来迟了一步,没有赶上太平军。途中遭遇官府搜捕,不得不改名换姓,艰难逃亡,避祸于香港。直到1859年,他才再见到洪秀全。那时,莫说是太平军,就连整个中国都变了天地。

席卷南方

起义之初,太平军与清军打得有来有回。但清廷很快增调兵力,攻占了双髻山,太平军陷入危急,被迫突围。

先是,天兄下凡,斥责众人不忠心。接着,天父两度下凡,劝告将士齐心协力,必能“除妖”。杨秀清、萧朝贵配合默契,总算稳定了军心。随后,太平军突围,于官村一带大败来追的清军向荣部,赢得了一线生机。1851年冬天,太平军在永安城封王建制,封杨秀清为东王、萧朝贵为西王,冯云山为南王、韦昌辉为北王,石达开为翼王,各王皆受东王节制。

作为太平军的两个主心骨,杨秀清和萧朝贵的关系十分微妙。双方既有合作,又有争权。金田起义前后,萧朝贵往返于平山、金田、洪山、花洲、旧合、贵县、罗涧、蓝田、鹿西、长排等地,不辞劳苦,有时一日之内要代天兄下凡数次,由于劳累过度还患上了疮毒。那段时间,杨秀清“口哑耳聋,耳孔出脓,眼内流水”,得了重病,上帝会的掌舵人实际是萧朝贵。萧朝贵应该发动了某种舆论攻势,上帝会内有人“私议东王几成病废,以致有不知尊敬东王,反为亵渎东王”。

然而,起事最后时刻,杨秀清突然病愈,王者归来。天父频繁现身,号召会众向清军开战。后来,太平军攻下永安,萧朝贵率部与清军乌兰泰部在水窦村展开了激烈的攻防战,取得惨胜,自己也受了重伤。杨秀清、冯云山、石达开前来看望,极为担忧,逼得天兄两次下凡,宽慰众人。

一周之后,永安封王,杨秀清独揽大权,双方暗中的角力终于分出了高下。在此后长达五个月的时间里,萧朝贵似乎因伤丧失了行动能力,天兄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下凡。

▲萧朝贵。图源:影视剧照

▲萧朝贵。图源:影视剧照

1852年,太平军从永安突围,攻桂林,不克,继续北上。太平军攻全州时,一颗炮弹意外击中冯云山,冯云山不治身亡。陷全州后,太平军继续沿水路进发,至蓑衣渡时,发现河道被堵塞。此时,伏兵暴起,猛烈轰击,打了太平军一个措手不及。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太平军只能吞下苦果,放弃辎重,绕道北上。虽然蓑衣渡之战规模较小,无法对全局产生影响,但却是太平军前期最狼狈的一场败仗。

这支伏兵是湘人江忠源率领的新宁楚勇。湘西的局面其实和广西差不多,常年存在暴力冲突,官军“只愿贼在,岂肯灭贼”,民风彪悍。当地的有识之士征农为兵,屯田以粮代饷,勉力维持地方部队。太平军过境时,官府将散落各地的楚勇加以整合,这一过程和太平军的成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即英雄豪杰追逐武装化的百姓。广西出了洪秀全、杨秀清、萧朝贵等人,湖南则出了江忠源、曾国藩、左宗棠等人。夸张点说,太平军掀起的这场战争,更像是南部山区的“内战”。

之后,太平军连克永州、道州、郴州。这时,萧朝贵终于伤愈归来。当时,冯云山已死,韦昌辉、石达开资历尚浅,杨秀清一家独大。洪秀全只是名义上的天王,甚至在天父下凡时,也要长跪听命。萧朝贵心里必然十分着急,若不能建功立业,恐怕就要永远屈居杨秀清之下。于是,他率领两千多老兵,直逼长沙城。

在太平军的冲击下,长沙城外的防线全面崩溃。但萧朝贵的兵力太过薄弱,只能攻南城一隅。连攻几个昼夜,萧朝贵在一次督战中被清军炮火击中,不久之后死去。其部下封锁主将重伤的消息,勉强维持住攻势,可惜已无力回天。之后,洪秀全、杨秀清率主力来到长沙城下,祭奠了萧朝贵一番,天兄正式退出历史舞台。

由于不擅长攻坚战,而且敌方大量援军已至,太平军围了八十多天也无法攻下长沙城,只能分军渡湘,接着向武昌转进。

太平军之所以能席卷南方,很大一个原因在于水战能力。广西浔州府一带,是西江航运的中转站,汇聚了一批靠水吃饭的力工和渔民,最著名的自然是罗大纲率领的“水寇”。太平军绕过长沙,进入岳阳、益阳,又收编了大量水上人家,皆为“沿江纤夫、船户、码头挑脚、轿夫、铁木匠”,水上战斗力大大增强。

▲罗大纲。图源:影视剧照

▲罗大纲。图源:影视剧照

1853年1月,太平军攻入武昌,进入天下枢纽。此前,南部山区的木材和矿产顺着长江水道来到江南,而移民和暴力逆流而上输入到山区。如今,暴力终于溢出,借着发达的水路向江南倾泻。

太平军从进入湖南到离开湖北顺江南下,不到一年时间,人数从2万左右暴增至50余万。主要有以下几个群体:挖煤、采矿的工人,比如道州、郴州一带的煤夫组建了一支挖地道的“工程兵”部队——“土营”;两湖天地会以及其它帮会成员;还有就是湘北的船户。这些“新贼”与“老贼”相似,都属于脱离农耕秩序的社会底层,无恒产也无恒心。而站在其对立面的湘勇,则多是地方团练,家里有田有地——从这一点看,湘军更像是一支农民军。

在广西盆地和两湖地区,英雄豪杰可以轻松招募到武装化的百姓,从而对长江下游形成威压之势。反过来,江南不可能集合这样的武力。只要官军孱弱(事实上就是不堪一击),那么太平军越往江南走,所受的抵抗就越小。1853年3月,太平军轻松攻占南京,在此建都,改称“天京”,正式建立太平天国。

天京事变

建都南京意味着太平军进取之势的停滞。这也可以理解,太平军老兵常年流动作战,携老扶幼,已十分疲惫,加上北方气候严寒、语言不通、官军更多,若是一意北伐,最好的结果无非是成为第二个李自成。

太平军自武昌东征,一路“略城堡,舍要害”,所破之地均弃而不守。如今要保住天京,必须回师西征,以安徽、江西、湖北为粮仓。依此战略,1853年6月,太平军溯江西征,攻下安庆、九江、武昌等地,使得天京上游有了保障。

同时,太平天国派出一路偏师北伐,一直挺进到天津城下,结果被镇压。北伐一事,看似进取,实则败招。未能经营好南方,就贸然北上,使得北伐军既无后方、也无增援,因缺粮、缺兵而陷入绝境。

当然,太平天国最大的隐患在于内部。

定都之后,洪秀全居于深宫,足不出户,完全被杨秀清架空。清朝一度盛传洪秀全早已死去,居住在天王府的只是一个木偶。1854年6月,英国使节麦华陀访问天京,依然无法探知真相,事后在报告中写道:“至于像太平王(洪秀全)这样一个人是否真的存在,仍是很值得怀疑的一件事,因为在我们同他们的所有通信中,对方刻意向我们大谈东王的意愿,他的权力,他的威严,他的影响,但只是顺便提到他那著名的主子。”

如英国人所言,杨秀清集俗世与宗教最高权柄于一身,太平天国一切号令,均由他做主。有天父下凡这块金字招牌,几乎无人可以制约杨秀清,使得他做起事来肆无忌惮,李秀成曾说:“东王自己威风张扬,不知自忌,一朝之大,是首一人。”

▲杨秀清。图源:影视剧照

▲杨秀清。图源:影视剧照

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是太平天国第三、第四号人物,虽然与杨秀清同为“上帝之子”,但两人见了东王,要行下跪礼。1856年,杨秀清以天父的名义下令杖责韦昌辉40大板,理由竟然是天父下凡时,北王没有出令传齐众官,致使人们有时不知道天父下凡。至于其他开国元勋,比如秦日纲、陈承瑢(陈玉成叔父),都曾被杨秀清杖责过。可以说,天京事变前夕,满朝文武大都站在了“天父”的对立面。

1856年8月,杨秀清以天父名义将天王洪秀全召到东王府,进行了如下对话:

天父曰:“尔与东王均为我子,东王有咁大功劳,何止称九千岁?”

天王曰:“东王打江山,亦当是万岁。”

天父曰:“东世子岂止是千岁?”

天王曰:“东王既万岁,世子亦便是万岁,且世代皆万岁。”

杨秀清欺人太甚,洪秀全表面应承,背地里决不可能束手就擒。据李秀成回忆,东王逼封万岁之后,韦昌辉、石达开不服,秘议杀东王。石达开的说法却有所不同:韦昌辉欲杀杨,洪秀全口中不肯,实则故意封杨秀清为万岁,激韦昌辉出手。

这两个说法都有疑点。李秀成当时只是一员勇将,无法参与高层机密,消息来源必然是胜利者一方,因此他的说法明显把洪秀全摘了出去。而石达开的说法也抹去了自己的存在,但如果他不曾参与,又怎么知道洪、韦之间的机密?

天京事变的真相扑朔迷离,可能永远都是一个谜,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知晓:三王彼此心照,目标明确,只是静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

当时,太平军第一次击破江南大营,解了天京之围。之后,杨秀清将韦昌辉、石达开、秦日纲调离天京,分别派往湖北、江西和丹阳督战。同时,他将自己驻扎在天京城北清凉山、虎贲山等地的嫡系部队调往江西——可见其毫无防备之心。“诛杨联盟”立马意识到机会来了。

8月底,韦昌辉率三千亲兵从江西前线乘船东返。杨秀清知其回京,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还发号施令,要求韦昌辉率部攻打浦六营盘。

9月2日,等到天京城内布置妥当,洪秀全密召韦昌辉入京诛杨。深夜,陈承瑢打开城门,秘密接应韦昌辉入城,大军随即包围了东王府。杨秀清猝不及防,被杀死。随后,韦昌辉下令将东王的亲属和旧部,无论男女老幼,全部处死,两万余人倒在血泊之中。

▲韦昌辉。图源:影视剧照

▲韦昌辉。图源:影视剧照

石达开闻变后赶回天京,见到这番血腥场景,十分不忍,劝告韦昌辉不要滥杀无辜,反被指责偏袒东党,为自保只能先行出城。韦昌辉杀红了眼,下令屠翼王府,内讧进一步升级。石达开逃到安庆,起兵讨伐韦昌辉。眼见事情完全失控,洪秀全下令讨韦。11月2日,韦昌辉伏诛,全家悉数被杀。11月下旬,石达开入京,追随韦昌辉大肆杀戮的秦日纲、陈承瑢二人伏诛。

事件本该就此平息,然而洪秀全却操弄权术,排挤石达开。石达开被逼出走,率领部下远征他方,与洪秀全分道扬镳。

天京事变令人唏嘘,让很多人想到一个问题:假如冯云山、萧朝贵不死,太平天国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内讧?一来他们本身不具备足够的实力抗衡杨秀清,二来萧朝贵也是一个野心极大的人,假使他们活着,无非“诛杨联盟”多添一两人,或者内讧名单更长罢了。

上层人物的内斗未必是太平天国的转折点,换句话说,它还有振作的机会。天京事变被屠杀者多为老弱妇孺,太平军骨干将士被牵连者甚少,哪怕是杨秀清的心腹将领。石达开离开时,也没有太撕破脸,只带走了自己一直统帅的部队(约三、四万人),转战于闽、浙、赣等地,牵制了大量清军。

事变后,太平军进入战略收缩阶段,除了皖北形势好点,湖北和江西控制区全面丧失。但石达开出走仅一年之后,太平天国迅速地再破江北、江南大营,开辟了苏南、浙江两大根据地。

天京事变的影响主要在于信仰方面。在这场内讧中,天父身首异处,上帝之子手足相残,这对于上帝信仰来说无疑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无论洪秀全此后如何掩饰或为谁平反,都不可能使这条伤疤愈合。

▲石达开画像。图源:网络

▲石达开画像。图源:网络

反抗反抗者

1859年春,洪仁玕越过重重阻碍,终于来到了天京。

对于洪秀全来说,两兄弟的久别重逢堪称上帝的礼物。除掉杨秀清之后,洪秀全需要一个值得信赖、又有见识的人来辅佐,而洪仁玕正好满足这个需求。不出一个月,洪仁玕就被封为干王,总理朝政,跻身太平军最高层。此举引起李秀成、陈玉成等一批功臣宿将的不满。为平息众怒,洪秀全封陈玉成为英王,封李秀成为忠王,以安抚军心。至此,一个新的领导班子形成。

洪仁玕在香港这几年虽是匆匆一瞥,却目睹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呈上《资政新篇》,主张向西方学习,强国富民。然而,《资政新篇》如同太平天国另一份纲领《天朝田亩制度》一样,在战时根本没有落地的可能。要想实现这一蓝图,必须打赢这场战争。

此时,清朝重建江南大营和江北大营,再度对天京形成包围之势。洪仁玕提出了一个计划,派遣一支部队进入浙江,攻打杭州,清军必然分兵救援,届时再集中兵力一举歼灭江南大营。他还说,如果计划成功,可趁机占领富庶的苏杭,与洋人取得联系,租借汽船。有了这些船,便可在长江通行无阻,南中国就是掌中之物。

1860年,李秀成离开南京,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杭州,接着高调发起攻击。清军果然回防,到杭州城时只剩一片废墟,不见叛军身影。另一边,太平军各部完成集结,对江南大营发动猛攻,清军溃散。之后,李秀成依计行事,攻丹阳,占常州,进无锡,克苏州,夺嘉兴,随后建立苏福省。1861年12月,太平军再克省城杭州,建立浙江天省。

▲李秀成画像。图源:网络

▲李秀成画像。图源:网络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将相和睦,战局扭转,地盘扩张。然而,真正的转折却是悄无声息的。

当太平军从广西贫穷闭塞的山村挺进富庶的江南,虽然开辟了大好局面,但造反者的锐气与理想已是慢慢消退。定都天京后,洪秀全居于深宫,成天研读经文、鼓捣信仰,活得越来越像一个神棍。他宣扬“天下一家”“四海之内皆兄弟”,但在现实中,掀起反抗大旗的太平军一直在被民众反抗着。

太平军起义前期,没有像样的地盘,以豁免钱粮号召百姓归附,筹饷基本靠破城后的战利品。定都天京后,太平军的势力依然局限于几个重要城市,且由于清军的围剿,不得不实行军事化管理,商贸活动基本停滞。他们占据了最为富庶的江南,但城市在古代属于“剥削者”的角色,本身创造不了多少财富。为解决粮饷问题,他们只能频繁“打贡”(强索钱米)、“打先锋”(掳掠)和“派大捐”。穷尽农村之力供应城市,穷尽长江中游之力支撑都城,穷尽底层百姓之力供养金字塔尖的亲贵。

最悲哀的是,太平军无心越出城墙,经营农村。1860年后,随着李秀成拿下苏南、浙江两块地盘,太平军终于有了稳定的控制区。李秀成颁布告示,要求各地编立门牌、举官造册、推举乡官、征粮纳税。选乡官的标准很现实:谁能筹饷,谁就上任。于是,摇摆不定的地主、蓄意捣乱的乡贤、在衙门做过事的胥吏、欺男霸女的无赖纷纷当选。这些人要么怕被杀头,要么想要投机,是顾全不了当地百姓的。

要知道,部分江南百姓愿意接受太平军统治,是因为清朝赋税太重,希望变天之后能减租减粮。结果太平军一来,一切照旧,有些地方还变本加厉,他们心中的不满必然加剧。

于是乎,江南民变四起,堪比煮沸的开水。旧势力纷纷抬头(很多人本身就是乡官),引导愤怒的民众对抗太平军。1860年,苏福省常昭县王市乡官局录用了何年年和沈大茂,二人极力盘剥乡民,然后诱使乡民抢掠典当库钱财。消息传开,周边乡民蜂拥而至,男女老幼共一千余人,从早上搬到晚上,几乎将库房搬空。

太平天国治下最惨烈的一次民变发生在浙江诸暨包村。1861年,包村农家子包立身杀太平军乡官,举旗起事,号“东安义军”。他率领的义军骁勇善战,与太平军大小数十战不落下风,歼敌无数。

与哄抢典当库的农民一样,包立身的部队也没有所谓的“大义”。他曾发布讨贼檄文,满口保卫家乡,而非什么“正统”“天命”。有人想奉承包立身,把他比作抗击太平军、为国就义的清朝官吏赵景贤,包立身斥责道:“彼为清朝耳!予守包村土地,为国为民,予无满洲守土责任也。”

有趣的是,包立身还是一个“邪教”头子。他平时“作道士装,色纯白,左右侍者氅衣负剑”,俨然一副神仙模样。他最初与太平军几场战斗均取得了胜利,更是大大增添其神奇色彩,甚至太平军都以为他有神灵庇佑。

1862年,太平军抽出数万兵力进攻包村,立下“不破包村不还”的誓言。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包立身无法再施展神奇。开战之初,太平军在一次伏击战中获胜,“遂知立身无术,日逼村堡”。太平军虽然兵力占优,却并不强攻。他们先断了包村的水源、粮道,使得包村民心浮动、士气骤降。村民当着包立身的面破口大骂,完全没了斗志。最后,太平军一面以火炮明攻包村,一面挖地道,穴地而出,破了包村。据载,包村之役“阵亡殉难官绅男女统计一万四千七十七名”。

包立身并非清朝的忠臣,却以数千之众、弹丸之地抗衡太平军十余万兵马长达九个月。这正是太平天国的失败之处:它既无法笼络地方精英,也未能满足农民的期待。

本来,太平军在民间的形象就非常不好。上帝信仰属于“洋教”,又反孔非儒,为士大夫所不容。严禁偶像崇拜,倡导留发易服,为民众所排斥。清政府搞舆论战,专门编写耸人听闻的消息,渲染太平军的厉鬼形象。

太平军的军纪算不上有多好,劫财掠人是常有之事。攻占某地时,如果遇到的抵抗太过激烈,也有屠村之举。但总体来说,太平军犯下的杀孽要少于清军。团练、土匪也是劫掠百姓的好手,只不过他们做的恶事,往往赖到了太平军头上。

江宁人李圭曾被裹挟入太平军,据其回忆,太平军内有些人往往随意杀害被掳者,奸杀妇女,“穷凶极恶,无所不至”,但“行此类事者,大抵以湘、鄂、皖、赣等籍人,先充官军;或流氓地痞,裹附于贼;或战败而降贼军,积赀得为老兄弟者居多。其真正粤贼,则反觉慈祥恺悌,转不若是其残忍也”。

这表明,太平军老兄弟军纪较为严明,但随着军队扩招,大量散兵游勇、流氓无赖加入,军纪严重败坏。通常的情况是,太平军主力经过某地,很少侵犯百姓,等他们走后,一些“新贼”到来,杀人略货,无恶不作。

1861年以后,太平军规模膨胀,面对湘军常是以多对少,但战斗结果则胜少负多。兵将素质的降低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民心的丧失。

太平军把自己孤立在城墙之中,最后只能化作人们想象中的“厉鬼”。所谓天京之围,更像是作茧自缚。

全文完。感谢阅读,如果喜欢,记得随手点个推荐以示鼓励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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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尔纲、王庆成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编·太平天国》(全十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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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尔纲:《太平天国史》(全四册),中华书局,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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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庆成编:《影印太平天国文献十二种》,中华书局,2004年

王庆成:《太平天国的历史和思想》,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

夏春涛:《天国的陨落——太平天国宗教再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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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晨:《从密议、密函到明诏: 天京事变爆发的复杂酝酿》,《史林》,2017年第3期

唐晓涛:《神明的正统性与社、庙组织的地域性——拜上帝会毁庙事件的社会史考察》,《近代史研究》,2011年第3期

薛刚:《山川分布、区域性集体暴力与军事动员——从地理时间理解近代中国的战争与历史格局》,《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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