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唐代的大街上,甚至有可能听到这样的对话:
等等,虽说唐代文化开放包容,无论出现什么都不奇怪……但这句话是不是过于“先进”了?
在今天,“大无语”并不是一个罕见词。人们会用“这简直是大无语事件”表达自己的无语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但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人们也会这样说话吗?
真是“大可笑”,让我“大无语”
别说,还真有可能。翻看唐人文章就会发现,这种“大xx”的搭配实在不罕见。例如唐人刘肃所撰的《大唐新语》中写道:
来俊臣弃故妻,奏取太原王庆诜女。侯思正亦奏娶赵郡李自挹女。敕正事商量,内史李昭德抚掌谓诸宰曰:“大可笑!大可笑!”
《旧唐书》中也记载了这个故事。来俊臣是武周时期恶名昭著的酷吏,他抛弃原配妻子,向朝廷奏请娶太原王氏女为妻。迫于其淫威,王氏不得不答应。第二年,侍书御史侯思正仿照他的做法,强娶赵郡人李自挹(yì)的女儿。宰相李昭德听说后,觉得此事荒唐至极,于是大笑道:“大可笑!”
作为武周时期著名的“杠精”“嘴强王者”,李昭德说出“大可笑”这种毫不留情的讽刺并不奇怪。然而在唐代李绰《尚书故实》、道暹《涅槃经疏私记》等文献中,我们同样能找到这句“大可笑”,可见这种用法在当时并不是个例。
在古代汉语中,“大”与“太”互为通假字,在很多时候是同一个字。因此“大可笑”也可以写作“太可笑”,看上去是不是熟悉多了?在现代汉语中,人们也会感叹某事“太可笑了”,不曾想在一千多年前,这句“大可笑”已经出自唐人口中,用来表达强烈的感叹语气。
解释完“大可笑”,其他“大xx”结构的词语就很好理解了。如唐代魏征主持编撰的《隋书》中写道:(宇文)化及令释之,(许)善心不舞蹈而出。化及目送之,曰:“此人大负气。”命捉将来,骂云:“我好欲放你,敢如此不逊!”其党辄牵曳,因遂害之,时年六十一。
隋朝末年,宇文化及弑杀隋炀帝后篡权,许善心不愿前去道贺,被人捉到朝堂上。宇文化及将他释放,许善行并未行礼谢恩,扬长而去。宇文化及一看,这人竟然还敢“大负气”,立刻命人把他捉回来,大骂一顿后杀之。
许善心到底是“大负气”还是不屑于向宇文化及行礼,今天已经很难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宇文化及绝对是“大破防”了。
除此之外,唐代文章中还有“大奇之”(房玄龄等《晋书》)“大震电”(柳宗元《饶娥碑》)“大富有”(姚规《周易》注)等诸多类似的用法。这些词语散见于唐代变文(唐代讲唱文学的一种,由散文与韵文交替而成,内容多为宗教故事、历史演绎和民间传说)、传奇、史传、序文等各类文献中,这些文章有些出自文豪之手,有些则来自民间艺人,可见在唐代,这种用法已经遍及社会各阶层。
在这些词组中,“大”不再是形容词,而是作为具有夸张意味的程度副词,用来加强语气,表达“超级”“非常”“极其”之意。翻译成现代汉语后,“大可笑”就是“超级可笑”,“大奇之”相当于“非常惊奇”,“大震电”是将名词活用为动词,意指“雷声闪电极其大”。
如果对这些词组进行分类,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第一类,“大+动词”,如上文中的“大奇之”“大负气”“大震电”。
第二类,“大+形容词”,如上文中的“大可笑”。
以此类推,尽管唐代传世文献中并没有“大无语”一词,但它出现在唐代也毫无违和感。不过唐代虽然有“无语”一词,但它此时的意思还很原始——“安静,不说话”,因此如果唐人说“大无语”,意思大概会是“太安静了”,与今天人们说的“大无语”含义相去甚远。
可问题是,为什么唐代会出现这种看上去现代化的、口语气息格外浓厚的词语?
老祖宗:啰啰嗦嗦说什么呢,听不懂
答案很简单:因为这种将“大”作为程度副词,组成“大+形容词/动词”结构的语句并不是现代才出现,而是古已有之。早在唐代之前,类似的用法就已经出现,例如南朝范晔编撰的《后汉书·郭符许列传》中也有“大奇之”的表述。再往前追溯,《史记》中有一句更广为人知的话——“大不敬”,同样采用了这种结构。
这种语言现象可以一直上溯到什么时期呢?根据现存历史文献可知,至少在先秦时期的上古汉语中,这种用法就已经初具雏形。例如《论语·雍也》中说: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
整句话翻译为“(子桑伯子这个人)心思粗率并且办事简单,这恐怕太过简单化了吧”。“大简”即“太简”,意为“太过简单”,正符合上文中所说的“大+形容词”的用法。但在上古文献中,这种用法并不多,远不如唐宋以来常见。
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古语习惯被保存下来,并逐渐凝固、定型,形成一种普遍的用法。但在汉代以前,这些词语与现代汉语之间的差距还很明显,例如上文中的“大简”一词,显然不符合现代人的语言习惯。
这是因为在上古汉语中,语言系统还不发达,单音节词(由一个音节构成的词汇,如“简”就是一个单音节词)占主要地位,虽然也有诸如“上帝”“遂古”等双音节词,但数量较少。人们习惯用一个字来表达一个词的意思,甚至一个字就能单独成句。这种语言习惯造就了上古文学简练的语言风格。
而在现代汉语中,人们更喜欢使用双音节词(由两个音节构成的词汇,如“简单”就是一个双音节词),通过将多个单字组合成词,表达更丰富的词义。正是因为语言习惯不同,现代人读上古文献时常常觉得疑惑:这句话是不是没说完?
于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就出现了:现代人觉得老祖宗说话太简单,但如果老祖宗能听见,或许会反驳:明明是你们说话太啰嗦。以“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为例,老祖宗只说了十个字,翻译成现代汉语后,直接变成二十余字的长句。可见上古汉语与现代汉语之间巨大的差异。
那么,直到什么时候,这种差异才逐渐缩小呢?这个过程其实并不漫长,自汉代以来,尤其是东汉以来,人们将单音节词组合在一起,导致双音节词数量激增,逐渐取代了单音节词的统治地位。从先秦到东汉,人们的语言习惯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与语言系统的自我完善、汉代赋体的发展、佛经的传入等因素都有关。
到魏晋时期,诸如“疵衅”(意为缺点)“澄清”(动词,意为荡涤)“聪朗”等带有明显组合痕迹的、新造的双音节词已经俯拾皆是。但也有明显的弊病:一部分双音节词晦涩难懂,显得生硬刻意。
这种弊病在唐代已经基本消失。随着社会文化水平的提升,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使用文字,平民大众也加入语言生产中。于是,很多通俗化、口语化的表达开始出现,例如上文中提到的“大可笑”“大奇之”“大富有”等词语,都带有很明显的口语特征。到此时,人们对于双音节词的运用已经非常熟练,张口就来,双音节词彻底成为人们语言习惯的一部分。
在这种文化背景下,唐代人对于“大xx”结构接受良好,以至于史传等官方文献中也多次出现这种结构。但总体来看,这种结构还是多见于民间,尤其是传奇、说唱等民间文学中,并且一直延续到元明清小说和戏曲中。
事实上在唐代,这些有趣的语言现象不在少数,并且广泛存在于通俗文学中。
这是什么,语言游戏?玩一下!
唐代是文化大繁荣的时代,也是通俗文学飞速发展的时代。人们不仅用口语写传奇、戏曲,还将口语融入诗歌中,使高雅的诗歌变成雅俗共赏的艺术。初唐有白话诗僧王梵志,在他的影响下,中唐涌现出以元稹、白居易为代表的“通俗诗派”,将浅显易懂的白话引入诗歌,对元和诗坛以及后世诗歌创作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不过要说最原汁原味的白话诗,还得看另一群人——打油诗人。
也正是在唐代,打油诗第一次进入人们的视野。最著名的唐人打油诗当属《雪》:
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一作“井上一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诗作者不详,据传为唐代张打油,这首诗也因此被视为打油诗的起源。由于相关史料不足,这种说法有待商榷,但对于这首诗诞生的时期,基本可以确认是唐代,并且出自普通百姓之手。
打油诗不讲求格律平仄,但重视意蕴。例如《雪》这首诗既是一首咏物诗,也可以当做字谜的谜面。并且打油诗的语言诙谐调侃,如“白狗身上肿”一句生动有趣,让读者收获了快乐,作者收获了称赞,除了白狗之外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如果白狗会说话,或许要大声控诉:没有人为我发声吗?
除了打油诗,还有不少唐代艺术都以语言为基础,玩起了“语言游戏”。例如唐代参军戏中就有许多谐音笑话。
不了解参军戏?但你一定知道另一种艺术——相声。参军戏可是相声的重要源头。它发源于先秦优戏,诞生于五代十国,兴盛于唐宋,是一种带有讽刺性质的滑稽艺术。最常见的表演形式是两个人对话,一人扮作“参军”,一人扮作“苍鹘”,不断逗弄参军。后来对口相声中的捧哏与逗哏,就吸收了参军戏的这种表演方式。
参军戏在唐代很受欢迎,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都喜欢看参军戏。可见唐人对这种语言游戏的追捧。语言系统的完备、经济的繁盛、异域文化的传入与融合、科举制度下寒门士子的新机遇……太多因素影响着语言的发展,它们汇聚成一股合力,推动着中国古代语言不断发展,涌现出许多有趣的语言现象。时至今日,当我们读到这些史料时,仍然能与一千年前的古人产生共鸣,随后会心一笑,为历久弥新的中华文化感到无比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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