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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风吹过，棉絮随即随风起舞，飘落到小区住户家中、绿化带、道路上。不久前，潮州市恒大城住户经历的一场“六月飞雪”——美丽异木棉棉絮侵袭的视频在网络流传，引起广泛关注。
有业主拍下潮州恒大城“六月飞雪”的棉絮纷飞场景。
有业主拍下潮州恒大城“六月飞雪”的棉絮纷飞场景。
据小区住户介绍，棉絮问题年年有，年年都向物业反映却从未得到妥善解决。棉絮纷飞困局数年未解，是小区管理方不作为？还是技术实施上有难度？抑或政策规定上不可行？
针对这一现状问题，笔者走访农林学者、执业医师、行业律师及相关管理单位，试梳理棉絮问题的来由、影响及治理难点，探索这一广泛存在的民生问题的解决路径。
“旧流行”带来“新问题”
棉絮过敏严重可引发哮喘
忘关阳台门，回到家发现客厅房间落满棉絮；家中小孩有过敏性鼻炎，连续几天喷嚏不断；提前关好了门窗，却发现棉絮紧紧缠在纱窗外侧根本清洗不掉……走访过程中，潮州恒大城受棉絮纷飞影响的数十栋居民叫苦不迭。
笔者看到，在恒大城小区45栋至53栋后侧林荫道内，两排逾百株美丽异木棉树冠上挂着大量棉花，随着大风刮起，不少棉絮从树端飘落。45栋至59栋约15栋居民楼周边，草坪、道路落满棉絮，以恒大城该处楼栋每层楼4户居民、每栋楼共33层计算，至少有1980户居民会受棉絮纷飞的直接影响。
小区内草坪、道路上布满棉絮。
小区内草坪、道路上布满棉絮。
“风力大的时候，从阳台望出去这一片简直跟下大雪一样。”林先生表示，每年五月至六月，棉絮飘飞的时候都要关紧门窗。“屋里空气也不好，下楼散步也不舒服。”“最难的还是清理。”周边楼栋的居民阿婆表示，尽管早有准备提前关紧门窗，16层高的房间纱窗依旧挂满飘来的棉絮，“洗都洗不完，很脏。”
有业主家中纱窗满是难以清洗的棉絮。
有业主家中纱窗满是难以清洗的棉絮。
临近傍晚，落满棉絮的小区道路时有跑步锻炼、散步闲聊的居民经过，另一片落满棉絮的草坪上有学生踢球嬉闹，不少家长担心木棉飞絮会对儿童身体健康造成影响。“家里的鼻炎患者都很难受。”有附近居民表示，仔细观察下屋内的空气都是棉花絮，“都不敢开窗。”
小区两侧落满棉絮的绿荫道上，仍有不少居民散步运动。
小区两侧落满棉絮的绿荫道上，仍有不少居民散步运动。
引发环境卫生问题和居民健康问题，是飘絮的美丽异木棉遭投诉的主要原因。
潮州市中医医院耳鼻喉科副主任医师何伟锋表示，木棉果实携带的絮状物本身是一种过敏原，常通过进入呼吸道或接触眼睛、鼻腔，刺激我们的黏膜引起过敏反应。除了导致眼部发痒、鼻腔瘙痒等轻微过敏反应，严重时甚至可能诱发哮喘。
当前，在潮州及岭南地区广泛种植的其实有两种“木棉”。一种是被称为“英雄树”的我国本土木棉树，另一种是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引入我国，原产于南美洲的巴西和阿根廷的“美丽异木棉”。潮州恒大城中引发居民投诉的是后者。
“10至15年前，美丽异木棉曾是最流行的城市绿化树种。”广东环境保护工程职业学院教师、广东省生态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副主任林石狮告诉我们，由于南方环境适宜种植、维护成本较低且具备一定的生态价值和绿化价值等原因，美丽异木棉算得上是我国南方城市上一代流行树种中的“老大哥”。
据恒大城业主林先生回忆，这批美丽异木棉是在2018至2019年前后种植的。恒大城物业单位工作人员表示，据园林部门统计，目前小区内有约300棵美丽异木棉树，是“开发商依景观规划种植”。物业部门提供的业主群聊天记录截图显示，也有业主拍摄了赏花期的大片美丽异木棉树，表示“好看”“漂亮”。
美丽异木棉确实有不错的赏花价值。图片由物业单位提供
美丽异木棉确实有不错的赏花价值。图片由物业单位提供
美丽异木棉引入国内几十年，为何近年来投诉问题集中爆发？
林石狮认为，一方面是伴随树木生长，十几年前大规模种植的美丽异木棉正暴露出绿化种植多样性不足带来的长期问题。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市民对城市内特别是住宅区的绿化树种会有更高的要求，这也是社会进步的一种体现。
“目前，该树种因抗风性差、树干有刺、树形不整齐，已被许多城市列入替换名单。”仲恺农业工程学院园艺园林学院副院长、教授郭微表示，佛山在2012年就将锦华路的美丽异木棉替换为抗风性强且常绿的秋枫，福州在新规划绿地时也提出“避免在居民区种植木棉类树种”的要求。
“当初种的时候业主就提出过质疑，但小区管理方说这个品种不会有飘絮的情况。”林先生说，业主们希望，物业单位积极妥善处理业主诉求，给小区创造一个干净健康的“无絮”生活环境。
“法规关”与“经济关”并存
迁移、砍伐树木有严格条件限制
走访过程中，多数居民表示希望通过更换树种以彻底根治棉絮扰民问题，这点诉求在受访业主提供的业主群聊天记录中也有所体现。对此，该小区物业单位管理人员回应居民称，小区内的树木属于城市绿化的一部分，树木砍伐需向有关部门申请审批，物业或业主也不能随意砍伐。
针对以上说法，一位知情人士表示，实际上恒大城小区内的树木管理并不适用“小区内部事务”说法。据称，恒大城小区内的绿化树木，涉及较大体量的修剪都需上报城综部门，经审批通过后才可进行。所以针对这批美丽异木棉树的处理，要在符合相关部门规范的条件下进行替换，需进行的工作远比业主们理解的复杂。
今年三月份的园区树木大规模修剪过程中，也对该区域美丽异木棉树进行了一定的修剪。图片由物业单位提供
今年三月份的园区树木大规模修剪过程中，也对该区域美丽异木棉树进行了一定的修剪。图片由物业单位提供
潮州市城市管理与综合执法局园林绿化管理科科长温军民表示，根据《广东省城市绿化条例》等相关规定，小区内大型树木迁移、砍伐确需经过行政审批规范流程后方可进行。此外，小区内树木如要进行超过正常范围的修剪，物业都需以公告形式告知住户，征得大部分住户同意后，再形成方案报告属地城综部门，获“居民+属地部门”同意后，才可执行大范围修剪方案。此举是为确保树木不被过度修剪，避免影响树木美观性或出现“断头树”等现象。
据6月25日湘桥区住房与城乡建设局发布的“关于落实《广东省城市树木保护管理工作指引》工作的通知”，湘桥区住建局明确要求“各物业服务企业在进行树木修剪、迁移、砍伐等作业时，务必严格按照相关规定向城市绿化行政主管部门和绿地管理单位办理相关手续。”
“更换小区内飞絮树木的过程，由于涉及迁移、砍伐树木，确有严格的法定程序要走。”广东金桥百信律师事务所律师褚嘉文表示，根据民法典第274条及第278条规定，小区绿化属于全体业主共有，砍伐、迁移树木一般需要半数以上的业主同意。此外，根据《广东省城市绿化条例》，迁移、砍伐树木还需要经城市绿化行政主管部门批准，并按照国家有关规定补植树木或者采取其他补救措施。
褚嘉文指出，《广东省城市绿化条例》虽然规定可以通过行政审批进行迁移、砍伐树木，但是根据该条例第二十八条规定，对迁移、砍伐树木有严格的条件限制，因“飞絮”等植源性污染问题需要砍伐更换树种的情形并不在条例规定的范畴内，这会导致有这方面需求的居民业主或树木管理方难以通过更换树种来解决“飞絮”问题。
“其他省份城市有一些重视飞絮治理的法规值得我们参考学习。”褚嘉文表示，如德州市《德州市城市绿化条例》明确了“飞絮”等植源性污染的监测和治理的责任在城市绿化行政主管部门；深受杨树飞絮影响的南京市，制定了《关于科学绿化的实施意见》，明确限制栽植产生飞絮等对人居环境有严重影响的植物，并通过更替树种逐步解决飞絮扰民问题；上海市则通过制定《上海市居住区绿化调整实施办法》，允许居住区可对绿化布局、结构进行调整优化。
潮州恒大城小区内，美丽异木棉树上挂满棉花团。
潮州恒大城小区内，美丽异木棉树上挂满棉花团。
某知情人士表示，潮州恒大城小区物业要想实现树种替换，或可通过寻求园林苗木公司协助接收移植树木，同时拟新补种的树木要提前公示，获取小区业主的同意与支持。近两百棵大树的替换不是一个小项目，除了严格遵守法规流程，物业单位还应做好“经济关”的考量。
“小范围试点”到“中长期治理”
技术管养先行 管理政策跟上
若短期内无法迅速实现全面树种替换，是否有其他技术手段可抑制棉絮纷飞？答案是肯定的。
温军民介绍，如潮州市滨江长廊的木棉树管养过程中，就可通过药物抑制其结果，也可以人工提前采摘来防止飘絮过多。他表示，城市绿化要确保物种多样性，其中难免有如木棉树、芒果树等可能对环境产生影响的树木。“我们会请专业技术团队进行抑果、摘果等处理，小区内的树木也是一样的道理。”
郭微指出，目前针对棉絮治理有如高压水枪冲絮、人工摘果、高压喷雾降絮等物理手段，也有利用植物生长调节剂注射的“树木避孕”药物干预手段。不过最常见的高压水枪冲絮需每年重复作业，且高大树木顶部果实难以清除彻底。
“如果小区内有近300棵美丽异木棉的话，人工摘果的难度和成本会比较高。”林石狮补充道，“广深地区针对棉絮问题，也有在赏花期尾声用无人机喷洒败花剂来抑制其结果的，效果普遍还不错。”
郭微特别指出，药物干预植物生长可能引起其他生态问题，还需进一步验证其安全性，小区或可作为小范围试点进行尝试。
6月25日，恒大城小区物业工作人员回应称，物业将针对棉絮高发季节安排专项清洁，进行每日早晚两次清扫，并在大风天增派吸絮设备进行突击作业。后续，物业单位将于每年2—4月使用长杆高枝剪人工摘除棉果，以零污染的物理手段降低棉絮纷飞影响。
工作人员正费力清理落地棉絮，传统清扫工具收效甚微。
工作人员正费力清理落地棉絮，传统清扫工具收效甚微。
从飞絮治理“进阶”到树种替换，专家学者又有哪些具体建议？
谈及替换树种的选择，郭微与林石狮均多次提到“乡土树种”这一关键词。郭微认为，从潮州全市角度考虑，可采用逐步分区替换策略，在学校、医院、密集住宅区等“敏感区”优先替换，选用低致敏乡土树种，同时保留非敏感区老树，并同步做好物理降絮管养措施。该策略套用到潮州恒大城的树种替换上，同样可考虑分区域逐步替换美丽异木棉树——优先替换贴近小区楼栋的树木，保留少量花园内的老树。
林石狮强调，棉絮问题是绿化植物“多样性不足造成的历史遗留问题”。要从中汲取经验教训，在成批替换过程中，要避免再次陷入“一窝蜂”同类树木种植的陷阱。
“如果说美丽异木棉是十几年前的流行树种，现在的流行树种就是黄花风铃木，如果成片换植风铃木，十年后同样的问题还会出现。”林石狮建议，可采用榕树、玉兰等潮州本土特色树种进行“搭配组合”，逐步替换成片的美丽异木棉，营造更具本土特色的“潮州风景”。
在部门管理层面，郭微建议应明确责任主体，由林业或园林部门牵头主导技术标准制定，生态环境部门协同评估生态影响，卫健部门负责健康防护指南，多部门联动解决飞絮问题。“可通过制定《飞絮污染防治技术导则》、划定禁种区与宜种区、建立飞絮动态监测机制等方式，规范飞絮相关的政策管理机制。”
“整体来看，木棉飞絮治理需依靠‘技术—管理—政策’协同路径，应跳出单一部门思维。”郭微表示，可通过“短期强化物理清理与药物试验，中期分步替换敏感区树种，长期以生物育种和生物技术及政策立法根治”，在生态保护、公共健康与城市景观间取得平衡。
■手记
破题关键在于“以人为本”
潮州恒大城的“六月飞雪”，看似是季节性自然现象，是难解无解的历史遗留问题。在层层探索剖析之下，我们最终揭开的，却是城市治理的一道旧疤。
木棉飞絮并非无关紧要的季节性烦恼。医学研究证实，这件“小事”可引发鼻炎、眼部瘙痒、结膜炎甚至哮喘。潮州恒大城部分居民的家中，纱窗被絮状物层层包裹，十多层的高楼仍难逃侵袭；孩童们在覆盖、飘飞着棉絮的草坪上奔跑，家长忧心忡忡。
小区孩童们在落满棉絮的草地上踢球，引起家长担忧。 南方+ 陈锦煌 拍摄
小区孩童们在落满棉絮的草地上踢球，引起家长担忧。 南方+ 陈锦煌 拍摄
当一棵棵美丽异木棉树从小区景观沦为“环境公敌”，治理的长期缺位实则体现了公共服务的失职。
必须追问的是，为何居民反映、投诉数年无果？物业推诿“需审批”，部门强调“树木保护”，我们的城市绿化条例对“植源性污染”的治理责任仍未明确。法规的滞后纵容了责任真空，如潮州恒大城的棉絮治理这般“投诉—上报—拖延—明年再说”的年度戏码还有多少？
事实上，飞絮治理早有不少成熟方案，如喷水、修剪、用药等。记得小时候，为了不让棉絮飘飞影响孩童上课，笔者的小学老师都会登上教学楼顶，用水枪冲刷掉木棉树顶的松动棉絮。所以，技术并非真正的瓶颈，症结在于治理动能的缺失。
破题的关键，在从“规则本位”与“树木本位”转向“以人为本”。
如树立以人为本的服务理念，相信当早期业主群有人反映隐患时，物业单位至少会查询应急方案并抽调人手对棉絮进行喷水或摘果；当管理部门接到物业单位关于树种替换的审批申请时，至少会将潮州市区棉絮治理的经验方法下沉传递；当政策制定部门看到这么多关于棉絮困扰民众的新闻报道时，也会尽快出台相关管理政策，推动棉絮治理这件“民生小事”的顺利进行。
希望大家听见纱窗后的叹息，以技术方案回应口罩下的呼吸，棉絮纷飞才可能不再是无解的“季节限定”，而成为推动潮州城市治理更加精细化的契机。
■小贴士
医生建议，有过敏性鼻炎、过敏性结膜炎、支气管炎等基础疾病的人群要特别注意，非敏感体质的市民也要尽量避免接触、吸入飞絮，市民群众可通过佩戴护目镜及口罩来进行自我保护。
文/图：陈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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