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煮雪,古诗词如是说

2025-02-16 12:12

文 | 张向荣

雪是北国的名片,中国东北重镇哈尔滨因多姿多彩的冰雪文化而爆款出圈,并跻身北半球的冬季旅游打卡胜地,近日又因亚冬会吸引大众目光。如果说,冬天的现代魅力是来一场说走就走的“尔滨之行”和冰雪运动,那么,它的古意必定是对雪围炉,悦目赏心。冬天是雪的世界,冬为雪勾勒出了诸多气质:静默的寒、纷飞的轻、洁净的白。三者叠汇、晕染出“幽邃隆冬与皑皑白雪”的意境,古诗词深谙其然。

静默之寒是雪的内质。冬天赋予雪以冷的体质,冷中透着“贵气逼人”,这让冬季更富有了审美的意味,对此,盛唐诗人祖咏在《终南望余雪》中娓娓道来: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诗中“终南”指的是终南山,此山位于当时长安城南六十华里之处。山中的雪景之美、城中的寒意之浓,藉借着诗人的妙笔生花,铺展出冬日大唐的魅力画卷。终南山与长安城,雪白与寒颜,勾勒出一个超大的美学空间,那里正上演着一场艳与冷的巅峰体验。空间中是四重诗境的交迭:终南山北坡的灵秀,山顶积雪与浮云若隐若现的神迷,夕阳余晖洒泻山林的光霁,城中晚暮下的雪后重寒。这些元素汇集在“雪寒共暮天分色”的图景之中,颇有些意识流的调调。然而,诗人却巧妙地抓拍到了这些元素的绝美组合,再经过精妙文字的编辑、提炼,最后浓缩成读者眼中的寒雪水墨图。图景虽寒,但温情点染,雪色虽单,但致美绵延。这情境又怎能不令人心动呢,难怪清诗论家王士祯在《渔洋诗话》中专门评论祖咏的这首诗为咏雪诗的“最佳”。

冬雪的寒意是所向披靡的,古人抵御寒冷的顶级方式是酒和友情。从流传至今的诗词可以析出,古人对“就雪饮酒”这事颇为乐在其中。冬天到了,人们躲进温暖的所在,与三五知己围炉夜话,所以,白居易(字乐天)向好友刘十九(古人排行称名)发出诚挚邀约: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备好了新酿的酒,红泥火炉也烧得热烘烘,只等你来围炉把酒了。”白乐天将酒活化为随潜无声的冬日温情,在寒意料峭之时递到朋友的心头。可以想象,这雪中送炭的暖意,一定会打动刘十九的。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就是这甘美的酒与暖烈的火炉,飞雪扑火般蒸腾着,热闹淋漓。白居易这首《问刘十九》语调清淡,抒发自然,亦表达了“雪中饮酒成一快”的酣畅人生,故而被后人赞为“信手拈来,都成妙谛,诗家三昧,如是如是。”(清·孙洙)的确,在属人的世界,雪的寒冷增强了人们抱团取暖的渴望,更为寻找避寒港湾的人指明了归家的路,中唐诗家刘长卿作《白雪宿芙蓉山主人》,记录下了远游人风雪兼程的诗意归来: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此诗中,落日斜晖,犬吠寒颤,但对远游子而言,这些是“快到家了”的瑞兆,所以,即便雪地上的步伐履险如夷,心中的道路却一马平川。

纷飞的轻是雪来到人间的姿态,曹雪芹在《红楼梦》借林黛玉之口夸赞雪飞时的妙:“翦翦舞隋腰”。天寒地冻中,唯有雪花可以肆无忌惮地伸展腰身,自在飞舞。冬天是雪花们的舞台,它们踩着天籁的节拍,肆意飞扬着独步舞,尽现“风雅氛氲,飞花舞尽人绰约”的世间,南宋才女孙道绚的雪词——《清平乐·雪》复刻了此景此情:

悠悠飏飏,做尽轻模样。半夜萧萧窗外响,多在梅边竹上。

朱楼向晓帘开,六花片片飞来。无奈熏炉烟雾,腾腾扶上金钗。

雪飞之轻在词中奇妙变幻。一是翩跹轻舞飘至人间,“悠悠沇沇,做尽轻模样”,“轻”是词人欣赏它的美姿容,更是词人感受到的雪的生命重量。二是万般力气扑向大地,“半夜萧萧窗外响,多在梅边竹上。”雪虽轻,却执着奔赴梅竹。作者夜半不眠,倾听着窗外落雪的声音,想象着颜白与嫣红的卿卿物语,其情翕然,其境翩然。三是轻飏入怀亲密爱人,“朱楼向晓帘开,六花片片飞来”,晨晓中,雪花们趁着随风飘掀的门帘缝隙,飞进了门,入了词人的耳眼,也沁润了词人的心灵,恰如这“雪之形声,盈耳盈目”(明·沈际飞)的视听盛宴了。

雪飞之轻,轻中有重,它的“轻模样”为人们带来了美学的力量。一如生命的最初,轻轻来到人间,并不奢望天长地久,却前仆后继,链接着生机,气象昭彰。所以,对自然而言,雪飞之轻的更大价值在于,它毫无保留地将冬天的馈赠又回馈给冬,装扮万物,打造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唐·岑参)的起色天籁,然后义无反顾地遁隐其间,踪迹了无。亦如清代文人郑板桥(名燮)所写:“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这个过程充满了氛围感,素雪白颜,曼舞飘飞,立体而有灵气的画面,令四时之序分明而纷呈。“轻模样”是雪的高光时刻,极短暂,遇温即化,难怪妙手丹青的孙词人要慨叹:“无奈熏炉烟雾,腾腾扶上金钗”,这暖香暖香的熏炉啊,将雪融蒸成了雾水,却体贴了佳人的钗头。

雪轻彰显着它的白颜,这是雪与大地的缘分。雪落大地,幻化为冬季的背景板,衬托出或柔媚或俊朗的生机世界,它与梅花的邂逅,便成就了古人眼中的另一番冬季风味,宋人卢梅坡(亦有文献载为宋人卢钺)的《雪梅》为之唱和: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读罢此诗,读者已然陶醉于其中的雪白梅香之争。雪的颜,梅的芬芳,营构出视觉上的艳丽、嗅觉上的馥郁,彼此竞妍相持。雪梅虽有一争,却亦是冬与春的耳鬓厮磨,它们在“洁净的白”这个巨大的背景板上,共同书写着“人间奇绝,只有梅花枝上雪”(南宋·张孝祥)的冬天情话。雪白而轻,梅嫣而重,一个向下轻落,一个朝上托举,让极短的天物流转释放出巨大的生命体量,刹那芳华间,定格成“蕊发寒枝,喜看疏梅绽霜雪”的这边妙境。

冷寒、轻飞、白颜,三者共融,渲染出雪的傲骨柔情,尤在古人妙笔的加持下,更是成为人与自然沟通的使者,亦为围炉人生的文化美学加注了生命的旁白。

作者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教授

编辑 李江萍 陈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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