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个人破产：五百多个家庭的债务救赎与人生转弯

许多年后，面对孩子们的笑声，梁文锦总会想起那个收到法院裁定书的午后。几张薄薄的裁定书，对他而言却重逾千钧。曾经因创业失败深陷债务泥潭的他，通过个人破产程序提前还债，在收到法院免除未清偿债务的民事裁定书后，终于卸下了沉重的包袱。

每一次破茧成蝶，都始于挣脱束缚的勇气；每一次人生重启，都需要制度托底的底气。从提出申请到法院受理，再到执行完毕，他的案件完成了首尾衔接的程序闭环，成为我国个人破产司法实践的里程碑。而他的故事，正是深圳个人破产条例通过五年成效的生动注脚。

2020年8月26日，《深圳经济特区个人破产条例》通过，一举打破了我国延续近二十年的“半部破产法”格局。五年间，深圳中院受理个人破产申请 600 件，化解债务 2.1 亿元，构建起 “预防 - 救治 - 重生” 全链条制度体系，既让 “诚实而不幸” 者不再困于茧中，更让城市的创业活力在包容中持续绽放，制度的温度托举更多梦想重新起飞。

“市场经济有成功者，当然也会有失败者。成熟的法治经济环境，不仅需要有‘进口’，还得有正常、合法的退出机制。”作为深圳首批个人破产管理人，王利海参与了多起个人破产案件，对这项制度的意义有着深切体会。

破产制度是市场经济的基础性制度，是经济运行与市场信用的重要保障。我国个人破产制度长期缺失，使企业破产法被戏称为“半部破产法”。既无法真正解决债权问题，更会陷入“救得了企业却救不了老板”的窘境。而个人破产的试水，让中国的破产法律体系迈出了走向完整的关键一步。

4年前，35岁的科技创业者梁文锦因核心产品市场拓展遇阻，公司资金链断裂，背上了 75 万元债务。作为深圳个人破产制度的首位受益者，他通过重整程序获得了清偿债务、重新出发的机会。他的经历，正是深圳个人破产案件中最鲜明群体的缩影。

截至2025年7月31日，深圳中院已受理600起案件。其中392 名申请人为个体工商户、企业股东或经营者，占比达 65%。这与深圳民营经济活跃的城市底色高度契合 —— 大量自然人经营主体在创新创业中遭遇市场波动，个人破产制度恰为他们提供合法纾困渠道。

深圳的创业活力为这一数据提供了注解。截至2024年底，深圳市商事主体包括个体工商户、个人独资企业、个人合伙等自然人经营主体在内已突破440.4万户，其中个体工商户有169.4万户，占全市商事主体总量的38.5%，这部分商事主体一旦遭遇市场风险负债，需要以经营者个人财产对债务承担无限责任。“深圳的创业密度全国领先，个人破产制度要为敢闯敢试的创业者托底，让他们不因一次失败就永远倒下。”深圳破产法庭庭长许绿叶的话语道出了制度设计的初心。

个人破产并非简单的债务豁免，而是包括清算、重整、和解三种程序。数据显示，七成以上债务人选择重整程序，审结案件中重整占比超 90%，大多数债务人选择积极偿还债务。

“法院受理的案件类型以重整为主的态势与深圳的城市‘气质’息息相关。”许绿叶分析，一方面，深圳对年轻群体与新兴人才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人力资本优势突出——常住人口中15-59岁人口占比达79.53%，平均年龄为32.5岁。另一方面，浓厚的创新创业氛围让年轻群体与新兴人才具有经济潜力，他们更愿意用未来收入偿还债务。

“高比例的重整案件选择，体现了深圳市场经济的活力特质，这种‘未来收益偿债’模式实现了债权保护与市场活力的平衡。”中国政法大学破产法研究中心主任李曙光认为，深圳债务人的债务多与创业试错相关，通过合理调整清偿率和期限，多数创业者能够凭借未来收入完成偿债。

提及个人破产制度，市民最常产生的疑问是：这一制度会不会成为 “老赖” 逃废债的合法途径？这一疑虑的背后，折射出社会对个人破产制度公平性的高度关注。

现实中，部分申请人存在财产申报不实的情况，具体表现为瞒报财产、转移财产、不当处分财产、虚构债务、借款去向不明等。许绿叶坦言，这也是导致个人破产申请“合格率”不高的原因之一。

对此，深圳法院构建起全流程反破产欺诈机制，在程序前、中、后各关键节点筑牢防线，通过“预防在先、惩戒在后”的治理理念，确保个人破产制度真正为“诚实而不幸”者提供救济，有效阻挡企图钻制度空子的逃债者。

“企图‘逃废债’的老赖被挡在个人破产申请筛查中，正是全流程反破产欺诈机制有效运转的最好证明。”许绿叶告诉南方+。

在个人破产申请启动前，法院就推动建立起专业化辅导机制，由市破产事务管理署专业团队详解权利义务，明确 “诚实而不幸” 的法定边界。同时压实债务人举证责任，要求债务人对财产收入情况、负债原因及资金流向等事实承担举证责任。从程序起点就为诚信破产筑起第一道防线。

进入审查阶段，一张由多部门共同编织的信息核查监督网络随即启动。依托府院联动，深圳法院整合法院、市场监管、不动产登记中心、人民银行、公安等部门数据资源，建立跨部门核查平台，由专业机构对个人破产信息进行核查，必要时对债务人的清偿能力进行科学评估，让隐匿的财产无所遁形。

与此同时，破产信息公开平台同步运行，从立案审查到免债裁定全流程关键信息均依法公示，为债权人和社会各界监督畅通渠道。

对于触碰红线的破产欺诈行为，深圳法院建立起梯度化的惩戒体系。按照“预防在先、惩戒在后”原则，根据情节轻重分别采取不予受理、退出破产程序、延长考察期、撤销免债裁定、司法惩戒直至刑事追责的层级化处理措施。2025 年，法院联合公安、检察、司法出台专项反破产欺诈措施，建立起线索快速移送、联合调查取证的常态化协作机制，形成打击合力。

2023年8月，深圳中院对朱某某作出罚款2万元并终结程序的裁定。审查发现，朱某某存在违反诚实信用原则未如实申报名下资产情况、受理后多次向个别债权人清偿债务、不配合管理人调查工作的行为。

法院裁定终结了不诚信债务人的破产重整程序，并依法对不诚信债务人罚款2万元，坚持发挥破产程序反向促进社会诚信的重要功能。

“严厉打击逃债行为，既是维护市场秩序，更是为诚信破产者正名，让制度不被滥用、不背污名。”李曙光评价。

余某、张某某夫妇的人生轨迹曾急转直下。

他们为开展跨境电商经营而设立公司。 却在公司经营不善与个人债务相互裹挟下，欠下超120万债务。无奈之下，他们走上了申请个人破产重整之路。

2024年，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经审理，裁定批准了余某、张某某夫妇的个人破产重整计划：本金分期在五年内清偿，利息全免，给了两口子继续打拼的机会。

“余某名下公司债务与个人债务交织，在个人破产程序中协同解决公司债务，这是个人破产案件办理中的全新尝试，为解决企业债务问题提供了新的司法路径。”深圳中院深圳破产法庭法官谢继宇谈及本案时说道。

“个人破产制度是市场经济的基本制度，需要与企业破产制度形成完整体系。”许绿叶告诉记者，深圳个人破产制度的实践，始终以问题为导向，在探索中不断完善。随着改革进入深水区，深圳法院正聚焦“个人债务与企业债务协同解决”“企业与民营经济人士庭外重组”以及“无财产可供执行的个人被执行人转破产”三大重点方向，持续拓展制度惠及面，让个人破产制度更好地服务于市场经济发展和社会治理需求。

“现实中大量存在企业经营者或个人股东为企业融资、经营等承担连带责任的情况。”王利海见过不少企业主前半生积累的财富一夜归零，还背负巨额债务，每天东躲西藏、痛苦不堪。

许绿叶也表示，我国小微企业容纳近3亿人就业，数量庞大但抗风险能力弱，生存问题突出。下一步将融合企业破产与个人破产的审判经验，深入推进个人债务和企业债务协同解决机制，以更高水平的法治保障推动营商环境持续优化、市场信心持续提振。

在庭外重组方面，许绿叶介绍，庭外重组有助于企业及民营经济人士在困境初期早救治，通过庭外协商谈判达成协议，实现多方共赢。“今年 5 月，深圳破产法庭联合市委金融办，指导福田区政府设立福田企业重组服务中心，目前已接受企业和个人债务人咨询 90 多人次，庭外重组需求旺盛。”

接下来，深圳法院将多点推广庭外重组平台，整合政府、法院、金融等资源，联动专业机构与行业协会，发挥专家作用，提供全链条、定制化服务，“让市场‘无形之手’与政府服务、司法重整衔接协同，为经济注入新活力”。

“同时，大量失信被执行人实际属于‘失能’状态。他们被推到社会对立面，被贴上‘失信’标签后寸步难行，既没有清偿能力，也容易丧失通过努力工作偿债的动力。”许绿叶表示，这类群体因缺乏清偿能力，在现有执行措施下难以翻身。

深圳法院已率先探索个人 “执破融合” 机制，审结全国首宗个人 “执行不能” 转破产重整案。下一步将完善 “执转破” 程序设置、审查要素和决定标准，形成规范化指引，“为确无财产可供执行的‘失能’被执行人转破产，帮助‘诚实而不幸’者走出债务困境，回归正常生活”。

“鼓励创业、宽容失败。个人破产制度不是对债务人的纵容，而是对诚实而不幸者的救赎。它既体现了法律的人文关怀，也有助于维护社会公平，防止因过度负债导致的社会矛盾激化。只有将这种不特定的矛盾剔除掉以后，社会才会进入良性的发展。”王利海感慨道。

“虽然破产乃市场经济之常态现象，经济发展面临的压力越大，化解债务危机、破除担保链条、公平清理债权债务、有效进行困境拯救的现实需求也就越大，制定和实施个人破产制度的意义也就更加突出。”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徐阳光表示。

他认为，深圳个人破产制度的试水是成功的。实践证明，个人破产程序的充分运转，有助于进一步彰显个人破产制度公平偿债和困境拯救的双重功能，可以更好地服务深圳的创业创新和营商环境优化建设工作。

撰文：邓子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