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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客岛按】
近日，白宫发布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引发广泛关注。这份长达33页的报告中，聚焦美国“核心国家利益”，强调西半球优先，尖锐批评盟友欧洲……种种表述，均显示出与过往报告截然不同的基调。
如何看待这份战略报告背后的意图？是否意味着美国对外战略的重大转向？北京外国语大学欧盟与区域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崔洪建向侠客岛做了深度分析。
白宫发布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图源：美媒
白宫发布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图源：美媒
1、侠客岛：怎么理解这份报告所强调的“西半球优先”？美国此前一直主张全球干预，当“世界警察”，现在提出聚焦国内和西半球，是否意味着“战略收缩”？
崔洪建：这不是所谓“战略收缩”，而是“战略变阵”，是在不同方向对力量节点进行调整。特朗普政府的逻辑是，美国面临重大战略竞争问题，这个问题不仅来自实力日益接近的中国，还来自利益结构的变化和国际力量的分化。如果还按此前的“塑造全球秩序”的战略来走，不仅美国的收益会降低，甚至产生大量的负资产。因此当前美国更需专注于能力建设和“固本”，为解决其国内问题腾挪出时间和空间。
所谓“西半球为主”，核心是打造以美国为中心的势力范围。西半球安全就是美国国土安全的延伸。
这种调整也反映在对欧洲的批判上。他认为与欧洲的盟友体系已经变质。如果说早期美欧盟友体系是美国整体实力的一部分，现在特朗普则认为是在消耗美国的实力，欧洲从美国的“净资产”变成了“负资产”。因此需要重新进行力量结构的调整，首先是对各个地区按照利益和战略优先级进行重新划分，按照西半球、亚太、欧洲、中东的顺序排序。
其次是战略手段的变化。拜登政府希望通过塑造全球秩序巩固美国实力，特朗普则反向思维：先巩固美国实力，再据此调整全球秩序。拜登要巩固美国实力，从政治、经济、军事等领域全方位出手；特朗普则很明确，就抓经济。因为在他看来，最终决定大国竞争的“胜负手”是经济实力而非其他。
2、侠客岛：这份报告一开始就大篇幅批评过去数十年主导美国外交政策的“精英”思维，指责其过度扩张与理想主义。这种基调是否意味着民粹主义和“反建制”情绪已主导了国家安全战略？
崔洪建：这是肯定的。对外政策上，特朗普政府要清除美国过去的全球观、秩序观和作为其支撑的精英主义思想，实质上是他在美国国内反精英、反建制斗争的外溢。借新版国家安全战略，他又把拜登拉来反复“鞭尸”，这是美国国内政治斗争的需要，也延伸至对欧洲的批判。他把两党在政治上的分歧公开体现到国家安全战略上，不只讲国际安全、本土安全，更多是讲政治安全。特朗普跟民主党的斗争与他和欧洲主流政治的斗争，是西方内部政治路线斗争的一体两面。
3、侠客岛：这份报告还宣称欧洲正面临“文明消亡”。今年年初美国副总统万斯在慕尼黑安全会议就尖锐批评欧洲。为何美国如此不留情面？
崔洪建：特朗普政府在国内反拜登，外部表现就是反对欧洲主流，即所谓的精英、自由派。他在欧洲支持的是极右翼。在他看来，欧洲极右翼无论是政治主张或当前处境都和他此前的经历相似。他认为眼下很多问题如移民、经济等难以解决，主要原因就是美欧政治精英们的理念已经“离经叛道”，而真实有效的西方政治价值掌握在他和欧洲极右翼政治势力手中。万斯对欧洲政治干涉和批判，不过是充当了特朗普的政治打手。
更深层的意图是，从对欧洲的政治批判中，特朗普可以在美国国内进一步证明自己的正当性和合法性。第一任期的时候，特朗普被贴上了非主流、反精英、反建制的标签；他要利用第二任期“拨乱反正”，不仅在美国政治中把拜登等建制派打成“反建制”，自己转身成建制派，还要在西方内部扩大影响，与欧洲极右翼政治结成统一战线。只有这样，他才能确保下一届大选依然是共和党和MAGA派占优，同时减少来自欧洲主流政治的干扰和影响。
美国东部时间8月18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和多名欧洲领导人在美国白宫举行多方会晤。图源：新华社
美国东部时间8月18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和多名欧洲领导人在美国白宫举行多方会晤。图源：新华社
4、侠客岛：这份安全战略报告第一次没有把俄罗斯列为直接威胁，俄罗斯表示欢迎。您怎么看？
崔洪建：对俄罗斯示好，对特朗普政府来说可以一箭双雕。
第一，把欧洲形势稳定下来。无论是乌克兰还是其他欧洲问题，在美国看来都是包袱。乌克兰“离美国太远”，隔着大洋；欧洲也很远，也隔着大洋。这种观念与美国优先固根本护周边的战略思想变化是一致的。以前美欧强调跨大西洋关系，把欧洲安全看做美国安全的延伸。但新报告将西半球看作是美国利益和安全的延伸，这表明美国的战略方向出现了重大调整。要达到甩包袱的目的，就要帮欧洲解决俄罗斯问题。所以先要从大方向上跟俄罗斯稳定关系，不让欧洲成为美俄矛盾升级的来源。
第二，着眼中国。现在大国关系方面，如果美国还是把中国界定为唯一的长期竞争对手，俄罗斯的干扰因素就必须降到最低，不能让中俄变成“唯二”的对手。借助对俄关系的缓和稳定，和俄罗斯在欧洲实现某种势力范围划分，也有分化中俄的意图。
5、侠客岛：据路透社报道，美国希望欧洲在2027年之前接管北约的大部分常规防御能力。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要求？
崔洪建：节点很有意思。为什么是2027？因为美国有通盘考虑，他们之前一直有所谓亚太2027年迎来关键节点的看法。他们担心欧洲没搞定、亚太又出问题，面临两线作战，就很不利，因此一方面从欧洲脱身，一方面经营亚太。照此构想，目前亚洲盟友中，他需要对日本、菲律宾、韩国、澳大利亚、印度进行新的集结和动员，但这需要尽快着手。所以给欧洲提了一个期限。而要实现这个目标，乌克兰危机就必须如特朗普所愿实现快速停火、快速和平，但欧洲不这么想。
这个时间期限不仅加剧了欧洲眼前的安全困境，也打乱了欧洲的战略规划，在俄乌冲突停不下来的情况下，美欧之间仓促“换防”会让欧洲暴露在更大的风险之下。从欧洲的角度，肯定会认为这是不好的信号。他们认为美国退出会让俄罗斯不断找机会。移交就是换防，途中可能出现漏洞，有战略缝隙，更不安全。而且，在乌克兰危机没解决之前，谈移交不现实。欧洲认为现在需要美国更多安全投入、安全承诺，这时候美国反向操作，肯定违背欧洲利益。
但如果部分撤出北约成为美国的既定战略，接下来双方会有一番复杂的博弈和磨合。对欧洲来说，美国渐进有序地撤出比较符合其利益，比如第一步是先让欧洲接手常规力量，然后是比较关键的情报、信息能力以及可能威胁到俄罗斯的远程打击系统，在这些方面欧洲相比美国有差距，需要一定的时间去提升补齐。最后是美国提供给欧洲并对俄罗斯形成威慑的所谓“核保护伞”，这部分是否移交以及何时移交，是判断美国最终在欧洲安全中扮演何种角色的关键。无论其方式和步骤如何，贯穿美国部分撤出北约的是算盘打得噼啪响的生意经：欧洲要补齐短板增强军备，还得持续从美国买武器。
与此同时，对欧洲来说美国部分撤出北约就是改变欧洲此前的安全结构，这涉及到一个更大的问题：如果美国回撤，谁能顶替美国主导北约？
论能力，法国在欧盟军事力量最强，但它长期和北约若即若离，很难一下子成为北约核心。英国实力相仿但不在欧盟之内，德国在政治和安全上严重依赖美国，也难当大任。如果欧洲能就接管北约达成共识，未来英、法、德加上波兰、西班牙，加一两个北欧国家，可能逐渐成为北约的新核心，形成欧洲内部的某种集体领导结构。少了美国这个拍板定调的域外存在，鉴于当前欧洲内部的分化状态，很难想象由几个欧洲主要国家主导的北约能适应当前与俄罗斯高度紧张和对抗的关系。因此所谓美国撤出北约的问题，给欧洲带来的挑战不仅是如何有效移交和管理军事资产的问题，更严峻的是北约内部权力结构重新平衡的政治问题。
6、侠客岛：战略报告提出“力图在亚太地区维持高强度但可控的大国竞争”，这是不是意味着大国重新划分“势力范围”？
崔洪建：从美国的新安全战略里面看，不完全是这样。
他首先希望大国之间保持不直接对抗尤其是军事对抗的状态，但在其他领域尤其是经济上要保持高强度竞争。比如和中国在亚太地区的竞争，美国期望出现的场景是将经济作为主要的进攻手段，同时将军事作为主要的威慑和防御手段，形成经济进攻、军事保驾的“经攻武卫”局面。其结果是各大国如中美俄之间在军事层面对抗会降低，但经济领域的对抗反而会上升。美国意图把西半球搞成自己的势力范围，不许他国染指，但并未放弃插手其他大国周边地区的企图。这就意味着即便是在所谓“新雅尔塔体系”中，美国也要有优先权和主导权，其本质仍是塑造并保持美国一超的地位。
8月15日，特朗普（后右）与普京（后左）在美国阿拉斯加州安克雷奇市埃尔门多夫-理查森联合军事基地举行会晤后共同出席联合记者会。图源：新华社
8月15日，特朗普（后右）与普京（后左）在美国阿拉斯加州安克雷奇市埃尔门多夫-理查森联合军事基地举行会晤后共同出席联合记者会。图源：新华社
7、侠客岛：报告中也多次提到供应链、产业链问题。在全球化退潮的背景下，是否未来会出现新的区域化“阵营”？
崔洪建：这些年有朝这个方向发展的客观形势。疫情之后很多国家都强调供应链、产业链安全问题。加上地缘政治因素考虑，全球化的下个阶段的确有朝向区域化、集团化进行经济布局和贸易分工调整的趋势。
比如这份报告一开始就点名中国，认为从2020年到2024年，中国对低收入国家的出口翻了一番，以此来为美国重塑以自己为中心的贸易格局和产业链、供应链辩护。
如果是区域中心化的趋势，按照美国的逻辑，中国的基本盘一是周边，二是发展中国家；美国的地盘是北美自贸区并延伸至欧日等发达经济体；欧洲是欧盟单一市场并辐射至周边；俄罗斯则想建成“欧亚经济联盟”。“经济地盘”的重新划分必然会在地缘政治层面反映出来，形成新的政治和军事力量中心。多极化不仅是地缘政治和安全层面，它也需要地缘经济格局的支撑。
美国认为自己的优势和核心利益，除了西半球，还在于“集团化”，在经济上拉着欧洲、日本等对付中国，在规则上、在一些所谓竞争问题上施压中国。这是纵横两条线。纵向，以西半球为核心，包括北美自贸区；横向，通过G7等平台，在经济上纠合起来对付中国。
这是美国自认为所拥有的相比中国的经济竞争优势，因为在其看来，如果进一步与发达经济体脱钩，中国经济就只有纵向布局而缺少横向联系，美国就可以重新形成对华的集团竞争优势。
8、侠客岛：在申明西半球是美国核心利益的同时，我们看到最近美国对西半球的经略动作很多。新政府上台后国务卿首访就是拉美；除了打击毒品和非法移民，近期则对委内瑞拉、哥伦比亚发出警告和威胁。美国是否会动用军事手段？为何将西半球的地位抬得这么高？
崔洪建：首先还是经济考虑，涉及产业链、供应链布局。巩固周边后就可以形成相对独立封闭的区域，拉美的资源、通道和战略纵深就可以为美国所用。以此来看特朗普一上台就急不可耐地企图染指巴拿马和格陵兰，就不难认清美国控制关键战略通道，打造西半球势力范围的战略指向了。
进一步考虑则是在巩固自己周边的基础上，美国可以放手到别国的周边去搞“前沿威慑”。未来一个时期，大国竞争的核心竞技场就是争夺周边。很难想象中美俄会在彼此的本土进行对抗，但各国周边很可能成为“战场”。在美国看来，中俄周边的经济、安全问题有很多文章可以做，可以不断用来制造矛盾并形成消耗。一旦形成这种态势，此消彼长之下美国的竞争优势将更为明显。
特朗普方面为什么会在涉台问题上敲打日本？我认为不是美日出现了战略方向上的分歧，而是因为美国要从自身战略出发来主导亚太地区的走势。美国需要时间来在亚太进行重新布局，因此不希望日本的盲动打乱自己的节奏。因此美日之间的分歧只是节奏和步骤上的而不是方向上的。
美国之所以认为中国构成挑战，是因为中国实力接近了。不改变这种实力接近状态，美国就会永远陷于战略竞争焦虑。美国希望在巩固势力范围的基础上解决国内问题，最好在经济上再和中国拉开距离，胜算就大了，因此会拉着盟友在经济上限制中国，不断找麻烦。同时，还会在中国周边，尤其台海、南海方向对华形成以军事手段为后盾的集体威慑。拜登时期中美在亚太地区的博弈有点短兵相接的意思，但特朗普时期将转为以威慑为主，同时这种威慑将以美国重新动员甚至武装亚洲盟友，并把他们推到前沿去。
9、侠客岛：面对这样的战略转向，中国如何应对？
崔洪建：这取决于我们如何评估这份报告。它能管多久？下一任美国政府接不接招？这些都是问题。在我看来，如果过上两三年这套战略在特朗普的任期内能取得一些成效，那么就可能被下届政府延续下去。美国现在国内问题缠身、盟友体系松动，压缩成本、精准聚焦一定程度上会成为共和民主两党共识，因此无论谁上台，大致方向会比较接近。我们还是不应有侥幸心理，应当把它当做美国的长期战略来看待。
从特朗普两届政府以及其间的拜登政府的政策变化来看，其实美国在战略层面对付中国的两手都昭然若揭了。拜登是通过全方位、体系性手段来竞争施压；特朗普是利用一两个关键抓手来进行长期竞争和消耗。在看穿了美国的底牌之后，我们就可以一一破解。
首先，我们对美政策的目标仍是寻求总体稳定、良性互动，美国新战略传递出来的信息，并没有让中美关系短期内急剧恶化的因素。但针对美国的战略变阵，我们也需要主动应对。美国摆开了以经济手段优先进行长期竞争的架势，表明其要对华搞全面竞争力有不逮。这也意味着我们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做强经济、固本护边。十五五规划建议提出的重大经济改革和开放措施正当其时。
其次，需要重点应对好美国战略调整在各个方向上的可能后果，尤其是对美国控制西半球的意图要妥善应对。近年来中国与拉美国家的经济合作密切、政治关系良好，这也成为美国要首先解决“西半球问题”的重要原因。如果未来在拉美地区遭遇到更多类似于在巴拿马运河掠夺资产的行为，我们需要做出合理预案，在避免损失的同时握有主动作为的先手。美国试图解决“委内瑞拉问题”似乎已箭在弦上，接下来我们如何应对将不仅关涉美国战略能否如愿展开，更关系到未来一段时期中美关系在拉美地区将呈现出何种状态。
然后是在我们的周边即亚太地区如何应对。近年来我们为应对国际经贸变局，重点在周边地区加强了经济合作，东盟连续成为中国最大贸易伙伴就是突出例证。如果美国试图在亚太地区进行经济竞争，比如继续拉拢日、韩和部分东盟国家，并不会占到什么便宜。我们不仅在周边地区占有地利，还有在十五五规划建议下实现高水平开放合作的政策红利，何况周边国家对特朗普政府的单边关税霸凌也并不甘心。今后美国还可能在周边进行战略安全上的卡点布局，为此我们也要积极应对，在确立“大周边”战略观念的同时，做深做实周边命运共同体建设。
最后在大国关系层面，从长远来看，为化解美方的战略压力，除面向全球南方国家的经贸布局外，可以继续通过共建“一带一路”，加强和俄罗斯、欧洲的地缘经济联系，形成横向合作或者联动态势。近年来中国与中亚国家的合作不断深化、互信不断增强，共建“一带一路”的西向起点不断夯实，在此基础上要持续在外交、经济和安全上进行投入，坚持一体两翼、联通欧亚的目标。如果照此发展，我们就不仅有中俄合作作为战略纵深，也有中欧合作作为经济纵深，在面对来自美国的长期战略竞争时就有更大空间和更强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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