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村里当群演|南方深读

南方深读 2025-12-17 07:00
04:10

(我在村里当群演,时长共4分10秒)

我在村里当群演

清晨,村民王友香一边吃着早餐,一边等着剧组导演召唤。其间,她不断接打电话,通知即将参演的村民们来自己家门口集合。

王友香今年42岁,家住茂名高州市泗水镇大联村委会滩底村。去年以来,滩底村打造“三农”微短剧第一村,她的生活中除了种荔枝和带娃,又多了一项重要的事情——演戏。

剧组在村民王友香家中拍摄短剧,她在一旁学习。 

剧组在村民王友香家中拍摄短剧,她在一旁学习。 

“短短一年多,我们已接待剧组超150个,推出《荔乡新梦》《荔仙千年宴》等百余部作品,全网播放量突破1000万。”说起微短剧,泗水镇大联村党总支书记郭志煜笑眯了眼。如今,跟王友香一样,滩底村的许多村民有了新事业、新盼头。

微短剧让村民实现“演员梦”,更悄然带动整座村庄的转型——昔日宁静的古荔园,如今成为镜头下的热门取景地。

在广东锚定“三年初见成效”目标,以更大力度推进“百县千镇万村高质量发展工程”实施的背景下,一场由镜头推动的农文旅融合试验,正在这个粤西村庄生动上演。

热闹背后,仍有难题待解:本地专业导演、编剧等人才紧缺,内容同质化隐忧渐显……这座“短剧村”的下一场“好戏”,仍需在持续打磨中破局。

 第一幕·缘起 

“奇思妙想”居然成了真

2024年的丰收节,对滩底村来说,跟往年不太一样。

节前,省农业农村厅到滩底村的古荔园考察,却发现这座拥有1300多年历史的古荔枝园竟未得到有效利用,在“百千万工程”指导下精心打造的美丽庭院,也藏在深巷无人知晓。

彼时,滩底村空有茂名四大古荔园之一的稀缺资源,文旅收入几乎为零,留守的村民守着宅子,农忙时种荔枝,农闲时做做零工。

高州市泗水镇大联村委会滩底村正推动打造“三农”微短剧第一村。

高州市泗水镇大联村委会滩底村正推动打造“三农”微短剧第一村。

当时,微短剧刚刚兴起,有的村民农闲时坐在村口唠家常,也会刷上几集。考察组经过细致走访调研,指明了一个方向——将古荔园的独特历史底蕴、美丽庭院的生态景致与新兴短剧行业相结合,或许能为农文旅融合打开全新突破口。

这一想法提出后,村里人却犯了难:“我们哪里接触过影视行业,既没专业团队,也没资源渠道,怎么落地啊?”

在省农业农村厅的统筹协调下,省广播电视台与茂名市政府达成共建协议,给予政策倾斜与配套资金支持。

随着广东首部“三农”微短剧《化州化橘红,天下第一红》首发,丰收节当天,滩底村作为“粤港澳(茂名)三农短剧拍摄创作合作区”正式挂牌。

同年10月,滩底村成立了短剧经济服务中心,专门为前来拍摄的剧组提供吃住行,还覆盖报备、选址、群演招募、设备租赁、宣传推广等全流程。

如今,这里的负责人也是滩底村的驻村导演——吴亚春。吴亚春告诉记者,自己最初是被滩底的乡村特色和“管家式”服务吸引来,决定带着团队扎下根来。

滩底乡村文化活动中心。受访者供图

滩底乡村文化活动中心。受访者供图

今年初,广电总局推出的“跟着微短剧去旅行”创作计划,以及后续的“微短剧+”行动计划,为“三农”题材提供了明确的创作导向。同时,高州也砸下真金白银,每年500万元专项资金扶持好剧本、优质剧,国家与地方政策正在形成合力,持续为“三农”微短剧铺路。

5月,聚焦乡村振兴的微短剧《荔乡新梦》在滩底村拍摄完成,全网累计播放量超280万,播出后,越来越多的剧组看中了滩底村这个拍摄基地,吴亚春也顺势与村里达成合作,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服务其他剧组中。

“我个人能拍的剧有限,但对村里已经非常熟了,可以为其他剧组提供群演招募、设备租赁、对接场地等服务工作,我也相信滩底村有潜力被打造成‘乡村微短剧横店’。”

滩底村作为一个短剧村,热闹了起来,镜头之下,村民的生活也开始悄然改变。

 第二幕·戏里 

从“赚个鸡蛋钱”开始

村民为啥愿意当群演?

王友香直言,最开始,许多阿姨是为了“赚个鸡蛋钱”。

在高凉婚俗广场,记者跟着王友香见到了剧组。导演在一侧布好了机器,摄像机前演员在最后排练,王友香则带着十来个村民在旁边边看边等。

她告诉记者,这个剧组的成员分别从北京、横店、广州等地赶来,阵容强大,里面还有部分知名演员。

滩底村村民报名做群演,在片场等待演出。

滩底村村民报名做群演,在片场等待演出。

因为热情、爱张罗,王友香被村导委以重任,成为群众演员的组织者——“群头”。

除了自己的表演,她也需要照顾好其他来演戏的村民,这些人上到七八十岁,下到二十多岁,她为每个人争取自己想要的角色。“有的阿姨很大年纪了,一天三十、五十元‘赚点鸡蛋钱’,我要把名额分配好。”

“等下一场就是我们群演了。”在这部短剧中,王友香饰演的是一个有台词的群演:黄嫂。

“我可是农村大婶专业户!”王友香说,她研究剧本的时候发现,黄婶属于比较泼辣又喜欢占小便宜的性格,要演绎出这种角色颇具挑战,“演黄叔的可是专业演员,能跟专业演员搭戏,我还是会有一点点紧张。”

从隔壁镇赶来的小伙子钟锦湖,可不仅仅是为了“赚点鸡蛋钱”。他希望自己能多在剧中跑跑龙套,找机会实现演员梦,“平时在家就是种荔枝、打零工,现在这么近的地方有剧组,我肯定要来。”

王友香在自家的荔枝园忙碌。

王友香在自家的荔枝园忙碌。

导演从一群村里的大婶大爷中挑中4个年轻人。“你们当婚礼的伴娘伴郎。”钟锦湖掩饰不住脸上的开心,“争取到一个角色!”虽然没有台词,但可以露脸了。

“现在我们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上过镜。”王友香对导演的要求早就谙熟于心:拍摄要随时听导演的指令,不需要群演时需要在现场保持安静。

“曾姨很喜欢笑场,我就把导演的话再重复几遍:不要看镜头,想想对方欠了你钱,还笑得出来吗?”王友香说,自己会帮村里的老人家找找演戏的感觉,也会去帮群演争取薪资。“有时候老人家等了一天,但没演上,我就去找剧组争取费用。”

王友香代表村民,与剧组工作人员沟通片酬相关事宜。

王友香代表村民,与剧组工作人员沟通片酬相关事宜。

王友香不仅是群演,她家还对外出租成了一些短剧的取景地。早些年,王友香家中除了种荔枝,丈夫还在工厂跑业务,也因此积累下些许资产,前几年盖了一栋小洋楼。

小洋楼的楼梯和灯饰颇为考究,再配上院中不时的狗吠声,正好是不少导演想要的乡村气息。

剧组在村民王友香家中拍摄短剧。

剧组在村民王友香家中拍摄短剧。

“我希望,通过短剧能让更多人知道我们村的荔枝。”王友香在短剧拍摄中感受到了身为滩底村人的自豪,也为自己找到了更多人生价值:不论是不是专业的,人都要有勇气走上更大的舞台。

 第三幕·戏外 

“剧组进村”带动“游客进门”

“快来滩底村,偶遇拍戏现场!”

“每一帧都是风景!”

……

在摊底村古树下拍古装照。受访者供图

在摊底村古树下拍古装照。受访者供图

镜头前的热闹,让整个村子从一个安静的岭南村庄,变成了随时可能“开拍”的活片场。片场内是热闹的,片场外也不遑多让——社交媒体上,这片土地被不少年轻人“种草”。

村中古老的荔枝树、岭南风味的农家小院,古法烘干坊里不时飘出荔枝的甜香……八处拍摄点,就散落在村民日常经过的路边、院角和树下。

王友香与剧组搭档在荔枝树下练习剧本。

王友香与剧组搭档在荔枝树下练习剧本。

2024年以来,滩底村提升农房风貌,完成了150多栋农房风貌提升,并将闲置房屋、空地和庭院进行整合利用,打造了30多户美丽庭院。如今,这些庭院化身成酒馆、驿站、商店,也吸引了剧组和许多游客前来采景采风。

“民宿现在可抢手了,剧组住这儿,吃农家饭,还买不少荔枝蜜、桂圆干!”郭志煜介绍,微短剧的热播不仅带动特产销售,更推动文旅融合迈上新台阶——滩底村村集体收入增长40%,村民人均年收入增加近万元。

滩底村村民参演短剧。

滩底村村民参演短剧。

乡村短剧何以“吸粉”?

郭志煜直言,首先是真实。“‘三农’短剧里没有完美的‘主角光环’,演员带着生活本真演绎角色。”他举例道,比如村里坚守的老人、返乡奋斗的青年等,这种贴近现实的人物塑造,让观众产生共鸣。

其次是情感质朴。郭志煜认为,剧中的情感大多温暖质朴,像婆媳间的相互疼爱、村民间的互帮互助等温情片段,让观众在快节奏的生活中感受到久违的温暖。

吴亚春则面对过不少质疑:“短剧村是不是政绩工程?”“村里的事肯定没人愿意看”,他认为,“三农”题材并不小众,相反在多个短视频平台拥有相当规模的受众,主要是看如何挖掘真实特色,讲述乡村故事。

“表现形式也不止于家长里短。”吴亚春举例,近期,短剧《青雾》在滩底村杀青,讲述了仙界人物莫等闲隐于世间,以一家小酒馆为依托,通过“好运套餐”帮助有缘人的故事,植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弘扬冼夫人“好心精神”。这也是高州即将“出海”的第一部短剧。

 第四幕·番外 

一场乡村文化的创新实验

打造短剧村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郭志煜说,起初许多村民并不理解,动员大家捐出土地、出租房屋、改造庭院,经历了反复而漫长的沟通与磨合

在推进全村农房外立面改造时,滩底村引入“喷涂法”新工艺,也一度遭遇阻力。不少村民担心日后墙面脱落。为此,镇村成立工作专班,通过入户走访、召开代表会议等方式细致答疑,并打造示范户展示效果,逐步赢得了村民的认可。

人才短缺,已然成为当下我们面临的主要发展瓶颈。”驻村导演吴亚春坦率直言,目前本地在专业导演、编剧以及演员方面极为匮乏,而这一状况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是一个逐步积累的渐进过程。

为此,滩底村正采取“引进+培育”双轨并行的策略,联合高校开设“三农微短剧创作营”,培养本土人才,同时设立“滩底创作基金”,鼓励村民用手机记录生活,挖掘生活中的精彩故事

剧组在滩底村开拍,村民在一旁围观。

剧组在滩底村开拍,村民在一旁围观。

暨南大学侨乡治理与乡村振兴研究院院长刘义强指出,滩底村将短剧作为乡村振兴的文化引擎,最终通过农文旅融合发展来推动村民致富增收,是一条值得肯定的创新路径。

但刘义强也承认,短剧村的产业面临可持续性挑战,随着模式固化,若仅围绕单一主题创作,流量与关注度可能逐步下滑。需警惕“一拥而上、一哄而散”的局面,妥善协调短期效益与中长期规划。

“应借助短剧带来的创作热潮与流量优势,构建可持续的创作生态与多元文化路径,最终形成农文旅协同发展的新格局。”刘义强强调。

那么,乡村短剧模式能否复制?

广东木棉乡创学院院长陈俊彤接受南方日报记者采访时表示,不同村庄可立足自身产业、人文与生态资源,尝试复制该模式,但过去不少地区因盲目发展乡村旅游导致同质化,教训深刻。

“强村公司、村集体经济实体须与新兴产业形成较强的利益联结,乡村短剧模式如果仅停留在提供乡村空间或素材层面,可复制性较强,但难以形成长久竞争力。陈俊彤说。

内容创意的持续供给、专业人才的培养引进,以及短期流量与长期运营的平衡,都是这个“粤西横店”必须面对的课题。

也正是这些挑战,定义了滩底村探索的价值——它不仅仅是在打造一个拍摄基地,更是在进行一场关于乡村文化产业可持续性的创新实验。

采写:南方+记者 王越莹 卢晓科

摄影:南方+记者 吴明

剪辑:南方+记者 龙达洋

设计:吴颖岚

编辑 何雪峰 伍青
校对 裴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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