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夕,东南亚华侨宇宁第一次回到潮州,第一时间去了牌坊街。
在兴致盎然地欣赏了牌坊和老街景色之后,她直言不讳地指出潮州古城同质化问题:三宝店、牛肉丸店、茶叶店,走几步就有一家;冰箱贴、潮玩等文创产品,几乎毫无个性。就连“工夫茶”“油甘”错写成“功夫茶”“油柑”,似乎也司空见惯。“走一百米就知道下一百米长什么样。”她感慨道。
上述情况正是当前潮州古城面临的困境——流量驱动之下,古城扎堆开发同类业态、引入网红表达,而自身的独特性逐渐被削弱。随之而来的,是游客难以从“千城一面”中感受古城精神内核,居住在古城内的居民也因此产生疏离感。主客之间,只能共存,而难以共享。
在北大教授陈平原看来,真正有文化的城市生活,必须“可游可居”。小巷深处,平常人家,才是一个城市的精髓所在。当浅层消费退潮,潮州古城该如何走出业态同质化、低端化、层次结构单一化的迷雾?在此基础上,又应如何以文化、情感强化连接与认同,让主客共享成为现实?
1.频频撞脸
商家陷同质化困境
“以前牌坊街只有十几家特产店,潮州三宝特别好卖,现在同类店铺多、竞争大,加上游客怕宰客不太愿意在旅游地买手信,店里的手信销不动了。”在古城做特产生意的郑姨叹了口气。
2010年以来,潮州古城逐渐进入文旅蓬勃发展阶段,牌坊街两侧包括东门街、水平路大批原本以经营日用品为主的商户,开始转型售卖潮州特产、潮州工艺品等旅游手信,尝到了文旅发展的甜头。
上世纪90年代便在水平路开农具店的郑姨,是较早一批嗅到牌坊街文旅商机的铺户。十几年前,眼看牌坊街上的旅游团越来越多,隔壁特产店里的潮州三宝成为“香饽饽”,郑姨的农具店便逐渐转型为特产店,做起了红红火火的游客生意。
然而,好景不长在。郑姨最近两年发现,依靠传统的特产销售模式只能勉强维持收支平衡。记者走访牌坊街245家经营体发现,其中超六成具有潮州特色,但几乎都是传统工艺品和特产,尤其是潮州三宝店、牛肉丸店、茶叶店,均有20家以上店铺。
当传统特产陷入白热化竞争的疲惫时,近几年进驻的新业态也面临残酷“洗牌”。2020年以来,随着五湖四海的游客走进潮州,他们的消费习惯、旅游喜好悄然改变了古城业态布局——商业旅拍、咖啡奶茶、网红小吃等业态兴起。
“去年5月,我和几个合伙人在古城东门街开了一家旅拍店,到了年底同类型门店从10家左右增至50余家。竞争加剧之下,今年初有的旅拍店收费从300元一套降到99元一套,服务质量也不得不下降。”市区一家摄影工作室负责人刘佳说,考虑到店租、人力等运营成本,他和部分同行不得不另择他业。
经济学中的边际效益递减法则表明,起初人们从某事物中能获取较高的满足感与收益,但随着该事物不断增多,这种满足感与收益会逐渐降低,产生“久看生厌”的心理。同质化的背后,是传统特产经营模式的日渐式微,牌坊街“初代”文旅经济商户转型乏力,只能勉强维持或选择把店面盘出去。而新入主牌坊街的多数经营者迫于经营压力更多看中流量经济,想从文旅红利中“分一杯羹”。
“潮州牌坊街商业业态呈现的同质化、低端化、业态层次结构单一化问题,根源在于旅游驱动下的短期利益导向、租金压力与小微商户的生存困境,导致低成本、高周转的商品和容易模仿且能够快速复制的商业模式大行其道。”华南理工大学旅游发展与规划研究院院长、华南理工大学广东旅游战略与政策研究中心主任吴志才分析道。
吴志才认为,对于已成现局的商业面貌,政府可以基于旅游大数据构建旅游业态预警机制、出台文化业态升级与扶持政策、制定业态准入与退出机制等,对文旅融合创新业态提供孵化支持,对同质化、低端化业态规模进行合理调控。
2.缺乏特色
网红业态“野蛮生长”
一条牌坊街,半部潮州史。鳞次栉比的牌坊,述说着名士英杰的荣光,集中呈现了潮州崇文重教、人文荟萃的历史,是名副其实的国家级历史文化街区。但与之不相匹配的是,频频“撞脸”的特产店、聒噪的叫卖声、花花绿绿的广告店招铺天盖地,汉服写真、网红小吃、奶茶咖啡等“野蛮生长”。
“油甘汁、油甘汁,鲜榨油甘汁!”行走在牌坊街上,耳边时常传来油甘汁店招揽顾客的喇叭声,而尴尬的是,标榜潮州特产的油甘汁、腐乳鸡翅实际上并非潮州特产,属于近几年牌坊街新晋网红美食。更遑论茯苓酥、东北大酱、网红雪糕等外来大路货,比比皆是。
过多网红业态和流量经济缺乏本地特色,不仅影响古街观感,且让人审美疲劳。记者走访牌坊街发现,39.18%的非潮州特色经营体中,以汉服写真、网红小吃、奶茶咖啡等居多。而在牌坊街南段,此类业态占比更是接近一半。
“过度商业化把历史文化盖住了。”来自河北的李先生热衷于古城游,认为古城业态应与历史文化街区气质相符,“特产店的吆喝声叫卖声,让旅游体验大打折扣。”
“古城慢慢没有古城的味道了。”东南亚华侨陈先生也感到很遗憾,“在牌坊街只消走上百米,视觉和听觉就已麻木了。而相比于主街,两侧巷子的生活气息更能体现古城原生的味道。”他建议潮州古城进行合理的商业引导。
风格雷同、业态单一的商业面貌削弱古城个性,这背后是哪个环节的缺位?记者在潮州市人民政府网站搜索发现,潮州曾制定出台《潮州古城特色街区业态指导名录》,但并未查找到具体内容。对此,记者向相关部门了解到,该文件并未正式印发。缺乏分层次、有规划的引导,不仅使得不少网红业态经营寿命不长,也造成古朴的历史文化气质与杂乱无章的商业气息的“割裂感”,影响游客体验。
而单一扁平的商业面貌,也不利于经营体的互促共荣和生态健康。“高端旅拍在行业内比较有竞争力,但因为没有相应成熟的培育环境和业态圈,创新风险和成本高,在潮州古城很难做起来。”刘佳说。
“我们从2017年开始改造古民居做中高端民宿,那时候的牌坊街还没完全商业化,古城还保留着原汁原味的生活,很多人文爱好者、旅居爱好者都喜欢来我们民宿体验古民居、慢生活。但这两年这类游客少了很多,他们认为古城已经商业化且缺乏配套的优质文旅项目,而只想吃吃美食、走马观花的游客却不想在住宿上花太多钱。”古城民宿经营者黄先生感叹,去年开始民宿价格持续走低,利润空间缩水严重。
3.体验不足
品质深度游难见
相较于特产店、网红美食店“查重率”高的牌坊街南段,较晚进行旅游业态开发的牌坊街北段以及东门街,则多了部分工艺美术展馆、工夫茶体验馆、文创店,游客文化体验层次感更足。牌坊街铺户告诉记者,东门街和牌坊街北段在十年前曾以古玩、特产店为主,近几年才慢慢有些有创新意识的非遗文创空间进驻。
“开在景区的非遗工作室面临比较大的经营压力。我们店从去年开始尝试‘重非遗+轻文创’的经营模式,将非遗手工艺品和相关文创产品结合销售,在装潢、选品、价格上做到市场化,还算是比较成功的一种模式。”潮绣世家主理人张哲翰说,2023年以来高涨的店租迫使他不得不保持敏锐的市场风向,设法将非遗产品与现代化、市场化相结合,稳定和提高工作室的营收。
然而,诸如此类的文化艺术深度体验空间在牌坊街仍是少数,占比仅10.14%。本就处于探索阶段的非遗经济遇上高企的店租,提高了试错成本,让不少有意进驻古城的文化经营体望而却步。再加上低端化、同质化特产店、网红店增多,挤压了文化深度体验场所的空间。
来自泉州的刘小阳走出潮商老字号文化馆后便发出感叹:“潮州的空间资源、文化资源挺好的,但可能缺乏集约化的整合利用。”刘小阳认为,对于牌坊街来说,一二楼设置特产展销价值并不大,三楼历史文化展厅才更应该放在一楼的突出位置。“牌坊街可以多一些文化展示空间,从业态打造方面突出体现。”他建议借鉴泉州模式,发挥国企牵头作用,将古城国有资源空间整合起来规划打造。
作为潮州古城的核心地段,牌坊街既是潮州历史的集中展示区,同时也是游客到潮必不可少的体验区。事实上,近几年潮州通过引入文创集市、非遗夜市等对牌坊街文化展示、消费功能进行补充,增加业态层次,丰富游客体验。但在瞬时流量高企的节假日,位于15米宽的牌坊街上的集市有时会出于安全考虑取消。
而在结合古城历史文化打造多元消费场景方面,潮州也对牌坊街以外的空间利用进行探索和尝试:今年年初,为期4个多月的“宋韵兰馨·春潮景明”兰花展在镇海楼开展,是镇海楼复建工程落成以来的首场展览,目前已经接待游客超4万人;在牌坊街北段的府城英歌舞体验馆,以收费方式进行英歌舞教学。
而在4月26日,潮州还将开展“品味潮州”沉浸式城市徒步旅游积分定向运动,引导游客赏非遗、做美食、走街巷,沉浸式、全方位深度领略古城文化。活动举办方表示,古城并不全是特产店、网红店,很多街巷仍保留了原汁原味的古城味道,也有很多游客会向深寻觅感受原真古城生活。举办这次活动,就是为了让大家感受到古城的烟火气,体味古城魅力。
现阶段,一味引流已不再是潮州古城首要追求,品质深度游既是当下稀缺的、人们迫切追求的,也是潮州古城这一历史文化底蕴深厚的景区有条件且应努力实现的目标。
吴志才表示,推动潮州古城从“流量驱动”向“品质驱动”的转型,要推动“物”的改造(空间)、“人”的激活(居民)、“事”的设计(体验)三位一体发展:一是空间激活方面,依托潮州潮绣、潮瓷、工夫茶、潮州菜等非遗与工艺美术产业共生发展优势,将现有存量国有房产打造成为潮文化共生空间;二是社区赋能方面,打通当地社区参与到古城系列规划、政策决策的渠道,推动原生态、烟火气的居民生活成为活态展演;三是内容升级,整合资源与数字赋能打造全程文化管家服务,实现线路定制、即时讲解、体验预约。
4.主客共享
居民游客盼良性互动
随着古城文旅发展按下“加速键”,潮州古城保育工作更加细致。近年,潮州对古城肌理进行精细化提升,老街巷的微改造让古城新韵主客共享。老街路面铺上了平整古朴的石砖,街头巷尾新增小花坛和休闲椅,立面古新相映……千年古城的历久弥新,在居民日常生活中可感可触。
不可否认的是,环境提升切切实实增加了古城居民的幸福感,但旅游业的开发也在一定程度上挤压了居民的生活空间。家住潮州古城的陈敏怡感叹:“不仅牌坊街,连背街小巷也开始做起游客生意,以前家门口就能买到柴米油盐,现在都是奶茶店、特产店,想出门买个快餐、吃碗粿条汤都要去到远些的地方。”
记者发现,除了上东平路、上西平路早市,北门街、北门市场仍基本保留日用品商店,以牌坊街为核心的游客经济有向周边街巷扩散的趋势。古城居民表示,尤其是近两年的义安路、西马路店铺也重蹈覆辙,走上牌坊街过度商业化、网红化的“老路子”,成为新的“游客街”“网红街”。
过度商业化和同质化,间接影响了本来在古城里居住、做生意的原住民。市民刘先生说,古城里有一家理发店开了60多年,不仅当地居民喜欢去,很多游客也因对其复古气息产生好奇前去打卡。但近期这家店搬到了离古城核心区较远的地方,原来的地方则变成了茶叶店。刘先生揣测,“可能是租金涨了,承担不起”。
“游客价”店铺的蔓延、“人从众”模式的侵扰……古城火爆“有人欢喜有人愁”,其实背后反映的核心问题是:在2.33平方公里的古城内,近5万居民和持续涌入的游客如何共享文旅红利,而主客共享的边界究竟在哪里?
“古城首先是本地居民的古城,其次才是广大游客的古城。”吴志才表示,主客共享的边界在于要构建一套适合潮州古城可持续发展的监测系统,从游客满意度到社区居民的反馈评价,建立完善的指标体系作为决策支撑,让主与客的观感可感知可测量,不能牺牲居民生活。
“在追逐文旅经济效益的同时,政府还应该是民生福祉主导者、治理生态构建者、文旅发展促进者。”吴志才建议采取以下措施进行调整和规划:一是健全社区治理框架,通过政策工具引导居民生活业态合理布局、功能更加完善,广泛发动参与古城创新创业行动、共享实在福利;二是构建分层商业生态,推动“潮文化+”发展,打造头部潮文化品牌与标杆性文化体验场所,扶持培养本地“小而美”业态IP发展,结合实际改造提升便民服务场所与潮汕小吃摊。
“坚持‘主客共享、城景一体’的发展理念,共建共享高品质生活新样本。”吴志才表示,文化方面,在发展中保护,加强公共文化空间建设与可持续运营,实现文化的活化、融合、传承;服务方面,加快完善基础设施建设,在服务有温度、管理有精度、执法有力度上下功夫,特别是交通要建立从外部大集散到内部小集散的多级集散体系,让“堵城”变“游城”;格局方面,做大古城的格局,从2.33平方公里的小古城扩大到12.44平方公里的一河两岸、一江两城,小古城通过微改造、微更新的手法进行开发利用、配套提升,大古城加强文旅产业配套,以及构建环古城文旅圈,以古城带动山海统筹、城乡一体发展。
对此,陈平原也曾表示,城市是给人看的,更是给人住的,因此应当尊重市民的感受,要有自己的品位与风格,勇于展现自己的审美趣味,来影响观光客的眼光,“这样才是一个良性循环”。
策划:苏仕日
统筹:杨可
文/图:南方+记者 刘梓薇
(蔡任栋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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