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给今天的表现打分,10分制我只能打6分。”
12月3日,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十二届残疾人运动会暨第九届特殊奥林匹克运动会网球比赛女子单打决赛在横琴落幕,广东队黄金链苦战三盘,最终以1:2惜败四川队王紫莹,与金牌擦肩。赛后,她擦去汗水,嗓音微哑,平静的语调里仍透着一丝不甘。
这已是她第五次踏上残特奥会的赛场。此前四届,她先后夺得单打第三、双打第一、混双第一、团体第一;而这枚银牌,是她全运征程中单打项目的最好成绩。距离最高领奖台,仅一步之遥。
下个月,黄金链将年满38岁。
从工厂到球场,人生第一次“转向”
起初,人生似乎没有给黄金链准备另一条路。
一岁时的高烧引发小儿麻痹症,她的右腿落下残疾,无法长久站立,奔跑成了她遥不可及的梦。
童年的安静与隐约的孤单,让她习惯把自己包裹起来。初中毕业,她进了工厂,日子在流水线的节奏中重复。“那时觉得,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
转变始于一次不起眼的询问。大约2005年,工厂统计员工是否有残疾人证。她懵懂地回家办了证,也因此被阳春市残联的工作人员留意到。
“工作人员问我要不要留个电话,说省里可能要选残疾人运动员。”她回忆时笑了笑,“我当时完全没概念,残疾人还能搞体育?我连跑都跑不起来。”
她留了电话,回到车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直到2006年阳江市运会,电话再次响起,说有奖金。她抱着试试看、赚点外快的心态请了几天假。
谁也没想到,这个从未接触过体育的姑娘,在羽毛球、标枪等项目中都拿了奖。站在领奖台上,她第一次感觉到,身体里还有更多的可能。
真正的转折在2007年底到来。她被阳春残联推荐去省里参加田径集训,试训后因身体条件落选。教练委婉地问她,要不要试试别的项目,最初提的是轮椅篮球。
然而,当她赶到训练基地时,网球队的教练临时提议:“试试网球吧。”她心里嘀咕:“不是说篮球吗?”但没再多问,就这么握住了球拍。那年,她快二十岁了。
一切从零开始。训练的第一课是操控轮椅——这是她在球场上的“双脚”。“脚步不到位,再好的手上功夫也没用。”
在省轮椅网球队的训练初期,她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来熟悉轮椅,掌握在比赛场地上的快速启动、精准停止和灵活移动。那段时间,她的双手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又起,但始终没有说放弃。
那时的黄金链身高约165cm,体重却只有88斤,瘦弱的身板几乎扛不住高强度训练。“教练特意网开一面,让我隔天出早操,怕我身体吃不消。”体能训练、颠球找感、轮椅操控的反复打磨……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吸收着所有未知的知识与技能。
巅峰折戟,巴黎奥运梦碎于黎明前
挥洒汗水很快有了回响。“黄金链”这个名字开始在网球赛场边被频频提起。2010年她参加广州亚残运会,获女子单打第三名、双打第四名;2014年参加仁川亚残运会,获女子单打第二名。
“第一次出国比赛就拿成绩,挺意外的。”赞誉声涌来,年轻的心难免飘摇,“觉得好像就应该一直赢下去。”胜利的蜜糖有时也是毒药,她一度陷入“只能赢不能输”的执念。
“那时候输不起,输了就哭,想不通为什么别人能赢,我不能。”脾气倔,情绪起伏大,打球不顺时会胡乱发挥。赛场上的比分,被她简化成了衡量自我价值的唯一标尺。
时间在千万次挥拍中悄然流逝,也磨平了黄金链的棱角。2017年,她所在的省轮椅网球队解散。
2018年,黄金链开始独自训练,既当教练,又当运动员,自己训练自己,心境渐渐不同。“我慢慢想通了:你在练,别人也在练,凭什么只有你能赢?”她学会了接受,输赢之外,还有对自我的确认。
2023年,为了冲击巴黎奥运会,她开启了一场“孤勇者”的远征。由于久未密集参赛,她的国际排名积分已清零。
从零开始,她独自拖着沉重的装备,辗转于世界各地的赛场。她在机场长椅上熬过夜,经历过转机时轮椅丢失的窘迫,甚至借用过赛事方提供的、重达五十斤的轮椅坚持比赛。
那半年里,她不仅要与对手周旋,还要精打细算地应付高昂的比赛自费开销。凭着一股狠劲,她的世界排名在半年内飙升到第17位,巴黎残奥会的入场券仿佛已触手可及。然而,命运却在关键时显露残酷。
在法国参赛期间,一次夜起时的意外绊倒,让她的小指完全错位,韧带撕裂。异国他乡的凌晨时分,她独自忍着痛联系医院、就医。
拼尽全力构筑起的梦想,也在剧痛中戛然而止。受伤后她无法用力握拍,只得休养三四个月,奥运参赛资格也就此错过。
“挺遗憾,但是我拼过了,我不后悔。”如今,那根受伤的手指依然无法完全伸直,每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像一枚无声的勋章。
“这是我离单打金牌最近的一次”
带着未竟的梦想与一身伤病,黄金链再度踏上残特奥会赛场,想在“家门口”再拼一把。
此次比赛,女单赛场名将云集,国内世界排名前十的高手几乎悉数到场,她们更年轻,拥有更多大赛桂冠,状态正盛。
赛前,她并无太多期待。“长期缺乏高强度对抗训练,水平难免下滑。而且现在多了教练员的身份,要分心照顾年轻队员,没法像以前那样只专注自己。”
然而,当网球撞击地面的清脆声响再次回荡,那份融入血脉的竞技本能瞬间被点燃。她一路过关斩将,半决赛力克强手,挺进到决赛。
决赛上,面对常年征战国际赛场的大满贯选手,她拼尽了最后一颗子弹。“第二盘对手反扑,我有点着急,失误多了,信心也跟着往下掉。”最终,她与金牌失之交臂,但这枚银牌,已是她五届全运会单打旅程中最亮眼的成绩。
赛后采访时,当被问及这“一步之遥”的遗憾时,这位早已自称“成熟了”、学会坦然接受胜负的老将,却突然哽咽失声。她下意识地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滑落。
这泪水,早已褪去了年少时的不甘与质问,只剩一位战士对自己倾尽全力却仍差毫厘的唏嘘,是对十八年青春与热爱的疼惜。
“我知道对手也付出了很多,输球很正常,能进决赛也超出了我的预期,但就是忍不住遗憾,这是离单项金牌最近的一次了。”她解释道。
谈到未来是否还会冲击下一届残特奥会乃至未竟的大满贯梦想,她沉默了一会儿。“打了五届,可能是最后一届了。”她笑了笑,语气平静,“受伤后信心没那么足,出去比赛又累又烧钱。”
但停顿片刻,黄金链眼底那簇熟悉的光又闪了一下:“不过真要说出去打,我觉得自己还能打得进世界前十。只是那股冲劲,确实没那么猛了。”
记者手记
采访结束后,黄金链独自转动轮椅离开的身影,比任何颁奖时刻都更令人难忘。
这场比赛,她或许未能将“冠军”二字收入囊中 ,却用十八年时间,完成了一场更为深刻的胜利。这胜利不在于征服对手,而在于挣脱了命运最初的设定。
从一个被残疾定义人生的女孩,到亲手为自己开辟赛道的运动员;从用胜负衡量全部价值的选手,到学会与失利和解的战士。体育给她的,从来不只是奖牌。
当二十岁的她在工厂流水线与网球训练场之间选择了后者时,选择的是一种全新的生命可能。网球拍挥出的弧线,划破的不只是空气,还有那层包裹了她整个青春的心茧。
真正的体育精神,从来不只是巅峰加冕的璀璨瞬间,更在于每一个平凡的个体,如何在人生的泥泞赛道上,完成一次又一次对自我的超越。
采写:南方+记者 吴枫 蒋欣陈
摄影:南方+记者 钱文攀 许舒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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