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鹭的选择：超大城市城中村改造的产业保育战（下）

编者按

村村点火户户生烟，上世纪的珠三角城中村里，生产出了遍布全球的“made in China”，这里是不少世界工厂的发家地，千年商都广州是这些产品流向世界的窗口。在全国一线城市中，中心城区城中村最多的是广州，且以产业型城中村占其多数。有数据表明：广州一半以上城中村为产业型城中村，占比约56%，中心城区数量占比约65%。

研究产业型城中村，是广州解锁新一轮城中村改造的钥匙，也是贡献城中村改造“广州经验”的核心探索。南方+《广州城市更新“慧”思考》栏目就此启动“产业型城中村调研”，对城中村改造涉及的特色产业腾挪保育等问题开展系列调研报道。敬请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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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鹭的选择：超大城市城中村改造的产业保育战（下）

6月的康鹭新招工广场，上午7-10点的光景人头攒动，有人手捧着长裙、短裤、西装等，引来周遭不少人围着他询价。“6.5元一件，6.5元一件，需要会做卷边的啊。”有人在广场上吆喝着，这时人群中有人回答：“是整件吗？不会卷边怎么办？”另一旁的人接过话来：“我可以帮你做这道流程，你分过来我3块钱。”

高峰期每日接待近2万人的康鹭招工广场，形形色色的服装，全时全能的工人，无论是整件整做、还是分类分工，所有“小单快返”订单都能找到合适的人手。

眼下年中，正值服装产业淡季，招工广场不见了高峰时的人山人海。很多人蹲坐在路边观望，他们不知道今天能接到什么订单，更不知道正在进行中的城中村改造将对他们的生计和生活产生什么影响。他们能感知的当下是：“做衣服的工钱降了不少，但总归还是比回老家干高一点。”广场角落里，一位来自湖北荆州的女工说道。

康鹭，产业“心脏”的最小半径

6月不是康鹭服装生产的旺季，却有不少新品订货会在广州各大服装圈开幕——十三行、中大门等发布会相继落幕，一场场活动引领新一季时装市场的风向标，将品牌设计师、原料商、制衣商、渠道商等云集一堂。中大布匹市场是服装行业的粘合剂，也是康鹭片区的核心资源，包括“十三行明星团”等商户在内，业内人士纷纷将办公地设点于此，看中的是供应链的便利和上下游的集聚。

姚刚在康鹭经营制衣厂20年，从父辈起就在此谋生，但姚刚却是较早离开康鹭的一批老板之一。如今，他从希音第一供货商处接单，做更加精细化的女装全品类生产。为什么那么早离开康鹭？“那边只能做比较低端的产品，每一个想做大做强的老板都会离开康鹭。”姚刚这样说，语气里有些恨铁不成钢，也有着一丝期待，他说，希望康鹭的90后“衣二代”们能提高认知，行业转型根本上还是认知问题。

康鹭的产业外溢不是迟早的事，而是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着的事，更是将来避免不了的事。一些十三行、流花商圈的商户们在土华、番禺等地设厂，自家品牌就是商贸+制造业的“前店后厂”模式，康鹭与他们的唯一关联便是布匹市场。对于他们而言，城中村改造的核心关切，就是运输的交通网络能否更加畅通。

这里的道路像毛细血管通向布匹市场这个“心脏”，离开康鹭的人们都知道，这是需要付出一定代价的。回到湖北老家发展就再难做“小单快返”，搬到附近或其他区，也面临着交通运输成本的抬高，以及远离招工市场后的用工稳定性问题。

从五类车到大货车，从半小时到往返2小时，这些远离康鹭的麻烦是不少商户仍在此留有“后路”的原因。制衣厂们作为康鹭产业生态的重要细胞，它们流向“心脏”的畅通性，是产业链良性循环的重要保障。城中村里，那些虽杂乱无章的厂房，却有着快速出入、靠近布匹市场的便利。而城中村改造可能导致的产业外溢，以及未来的产业空间形态改变，将打破这样的既往优势。

广州市十三行商会面料分会副会长周润涛认为，康鹭最大的优势在于“效率”，布匹市场老板可以为客户们集中送面料，免去了额外的运输成本。此外，康鹭的“小单快返”模式是初创商户们的热土，他们规模不大，改造后这里的经营门槛会相应提高，对这部分人有一定影响。

产业布局VS物业管理的空间逻辑

交通运输网络、生产空间形态、创业规模与成本，这是一片片康鹭制衣厂赖以生存的产业土壤。城中村改造对未来运输网络的疏通，对产业上楼的空间布局，以及对低成本创业空间的保留，将更有益于引导现有产业在保留基础上实现转型升级。

周润涛建议，城中村改造可以为康鹭打造集中型的制衣园区，形成初创型制衣厂的共享制造模式。“未来，改造后势必要面临成本上浮，市场太‘卷’了！”周润涛表示，对于那些有规模的企业来说，其实他们在哪里都一样，但是站在小制衣厂立场看，改造前后就是能否存活的大事。

一面是改造后提高的成本，另一面是越来越“卷”的市场。生存环境是决定产业去留的根本驱动，伴随着改造的推进，此时，更大的压力也已悄然靠近。据布匹市场商户透露，杭州意法服饰城曾组织200余人的招商团队到中大布匹市场，这一举动令广州各大服装商圈颇为不安，产业“心脏”的去留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也意味着，来自外部市场的竞争已不限于销售渠道，而是从商圈竞争到城市竞争，转入了整个服装产业链的争夺战中。

近年来，有危机感的岂止是康鹭。从全国范围来看，广州服装时尚产业的竞争压力与日俱增，杭州、湖北、湖南等地服装商贸、制造业正在崛起，而广州以康鹭、十三行、流花、站前、沙河、南村等为代表的服装“商贸+制造业”紧密协同，正是其引领行业，参与全球生产分工的最大优势。

正如米兰不仅是全球的时尚之都，也是欧洲服饰创新中心，与世界顶级品牌的面料研发生产地；亚洲规模最大的时装行业集群首尔东大门，不仅有几万个商铺，还有数量更多的服装制造厂商在此驻扎，确保“韩国制造”品牌的质量。

当前，广州“12218”现代化产业体系图谱中，时尚消费品作为特色优势产业，被纳入15个战略性产业集群中，体现了广州对时尚产业基础的肯定和未来的支持。广州服装时尚产业“商贸+制造业”协同，是广州对千年商都商脉与制造业立市根基的进一步夯实，集中体现了大湾区核心引擎的流通与制造双优势，这是广州不能撼动的产业发展逻辑。

康鹭是一个缩影。这里有30余个大大小小的布匹市场，更有数以万计的大小服装加工厂，放眼全市，时尚产业土壤更是分布广泛。但与国际时尚之都们相比，广州所缺的是对本土品牌的孵化，是对产业空间运营思维的及时转换。“杭州意法招商是设立品牌门槛的，要求商户有原创设计和品牌，为商户提供培训推广等支持，是服务与运营的角色，是在空间内壮大产业的思维。”珠江国际轻纺城正大三宏面料负责人陈少雁认为，广州的市场、村集体物业则是物业管理的租赁思维，这二者对空间的不同运营逻辑才是本质区别。

好在广州也在转变。在市场很“卷”的时期，市场运营方增强了品牌孵化推广意识，商户们也形成了互相引流的默契，布匹市场老板也开始给制造商送货了……批发市场向柔性市场转型，销量市场向品牌市场转型，物业租赁向产业运营转型。

曾经，广州城中村改造被看作是“房东”们的大利好，收租模式为这里聚集了天南海北的人流、物流，但缺乏产业思维的无序租赁或是产业型城中村发展面临的问题。城中村改造的初衷绝不只是提升空间价值，更是以一子落满盘活来激活发展的乘数效益。

【记者手记】

产业型城中村改造需“去地产化”

康鹭新招工广场是市场的温度计——订单量下降，单件的工钱也在降，随着部分制衣厂陆续迁移，康鹭的工人们将何去何从？在这里，几蚊钱可以饱餐一顿，几百元就可以有个蜗居之所，低成本的生产、生活空间，养成了一批批成熟耐劳的产业零工。

广东省服装服饰行业协会执行会长、广州红棉国际时装城总经理卜晓强给了康鹭“小作坊”新的提法：服装生产微小加工店，他觉得这样的表述不带有任何贬低色彩。在卜晓强看来，保留产业生态完整性，避免“链式崩塌”，就需要给不同梯度的经营主体各自留有就地生存的空间。

卜晓强呼吁，康鹭城中村改造要跳出“地产开发”逻辑，瞄准“国际时尚中心”定位，打破中大布匹商圈“有面料，无服装”的局面，创新“前店后厂”服装企业总部模式。

“康鹭5000多家小微制造厂是产业链的毛细血管，但其抗风险能力弱。”卜晓强建议：一是设立转型基金：对采购自动化设备的企业补贴30%成本，以城中村改造为契机，倒逼“家庭作坊”升级为合规中小微企业；二是搭建和支持“共享产能平台”发展，由“链主”企业整合分散订单，为小微制造厂匹配中央版房的标准化产能等。

当前，康鹭片区的生产成本早已高于全市其它生产地，未来，更令人担忧的是工人们的生活成本。从这点来看，更需要政府主导来搭建保障房、公共食堂、共享交通等配套设施，尽量降低片区生活成本，形成档次多元共存的公共产品供给体系，满足不同产业群体的生活、生产需求。

康鹭城中村改造对未来产业空间规划既是机遇，也是挑战。市场们期待看到的，是它将孕育出一片产业集群共生共享的热土，而不是成为打散产业高效聚集的“大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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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龚晶

统筹：陈思勤 柳时强

采写：南方+记者 郎慧

摄影：南方+记者 张冠军 董天健

剪辑：钟冠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