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第几次,我又来到了阮啸仙故乡——下屯。每次到这里,都有股神奇而深邃的力量,在我胸间澎湃与激荡。
下屯,原称“厦团”,依偎于粤东北的一片浅山区,滚滚东江水从村边流过。这里绝大多数人为阮氏后裔,早年从福建彰州府迁徙而来。据《阮氏家乘》载,明洪武二年,一世祖阮丁泰挈眷自闽入粤,至河源城(槎城),时有阮屋巷,便是例证;稍后再迁禾溪约厦团乡,“创造祠宇,遂世居焉,邑之有阮,自此始也”。新中国成立后,“厦团”改称“下屯”。这恐怕是下屯村名的最早记载了。
自开村迄今,下屯人已繁衍生息20余代。在这里,走出了实业家阮宗周,走出了举人阮隆、拔贡阮天培和秀才阮梦吉、阮史宏、阮树田等有科举功名的文官,走出了黄埔军校武宦,还走出了不同时期参政议政的政界人士,以及在港澳台及海外各界的名流。特别令下屯人骄傲与自豪的是,这里还走出了大革命时期著名的农民运动领袖、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第一任中央审计委员会主任阮啸仙。1898年暮秋初,这位被陈毅元帅赞之“誉传岭表”的阮啸仙,就出生于大塘面屋的“德兴围”宅院里。
通往“德兴围”的路,是崭新的水泥路。路两旁是刚过花期的格桑花,是广东省审计厅等单位联合组成的帮镇扶村工作队为吸引游客而打造的文旅项目之一。下车后,沿路步行约十分钟,“德兴围”——阮啸仙故居就在眼前。这是一座三进院落式客家宅院,青砖灰瓦,丹楹刻桷,好不气派。门前有口扇形池塘,塘中水清如镜,房屋倒映其中,显得古朴而富有意韵。
我径自进入“德兴围”。上厅的中堂,悬挂着阮啸仙画像,英俊的脸上,透出一股坚韧与刚毅。进入阮啸仙卧室,只见倚窗的书桌前,阮啸仙(铜像)正在伏案疾书。进门墙上,挂着阮啸仙一组旧照,其中有张显得格外醒目,是阮啸仙与彭湃的合照。当时,阮啸仙、彭湃响应党组织号召,参加了广州地区改组国民党的工作。阮啸仙多次聆听过孙中山先生演讲,对“联俄、联共、扶助农工” 的政策,尤其对其建国方略十分向往……
在“德兴围”,我常听到阮氏第十二世祖阮隆的名字。他自幼聪慧,学业拔尖,“十三龄以文章著”,三十二岁时考入京城皇室学府“国子监”,毕业后由乾隆皇帝钦点留京任教,不久喜中“北闱举人”,成为阮氏族人楷模。阮隆在京城学习、生活达三十四年之久,著有《闻啸轩文稿》,但失传。后终因思乡过度,久郁成疾,阮隆六十六岁时,被恩准回乡,不幸的是,却在广州大马站阮氏宗祠“候任而终”。阮隆已去,但其锲而不舍求取功名的品行,以及游子怀乡的情愫,永远激励和感染着族人。从阮隆身上,我似乎读懂了缕缕乡愁蕴含的无限深意了!
从“德兴围”出来,我驻足环眺,村北山脚下一座口字型平房映入眼帘。这是“洪亨”塾屋,阮啸仙小时读私塾的地方,现已设为阮啸仙生平展陈,每天观者如织。在那里,我不止一次听过老兵阮集明的故事。阮先生为下屯阮氏十九世孙,按辈分称阮啸仙为叔。2016年,阮先生欣闻家乡政府筹资修葺“洪亨”塾屋,感慨良多,特赋诗一首,“以此遥献啸仙叔在天之灵”:“同仇敌忾忘生死,革命征途猛着鞭。负笈槎城怀远志,展旗南粤卫农权。力疾申江斗顽党,血谱牛山壮烈篇。他日仰瞻轮奂美,人民绣像拜啸仙。” 久居异乡,阮先生用朴素的笔触,真诚表达了对叔辈阮啸仙的景仰之情,以及眷恋与向往家乡故土的复杂心境。
塾屋背后的小山,称“鸡牙山”,当年树木林立,浓荫蔽日,阮啸仙在上海工作时,曾写信督促家里订过封山“禁谕”,现已辟为啸仙广场。旁边的“对面岭”民居已修旧如旧,内设法治主题展览,阮啸仙开创审计新局的事迹在列。紧挨“对面岭”的,是帮镇扶村工作队筹建的“颐养院”,以及“河源客家(粤)菜师傅培训基地”。令人惊羡的是,筹巨资兴建的县“百千万工程培训中心”、村“党群服务中心”和“啸仙故里博物馆” 等地标建筑拔地而起……下屯,正以崭新的面貌,迎接中外游客。
阵阵鸟鸣,自北由远而近。我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村西北方向的崖鹰石。顾名思义,崖鹰石就是老鹰驻足的石山,是阮啸仙当年躲避战乱的地方。下屯虽处山区,但滨临东江,时遭兵燹,村民人心惶惶,纷纷逃往崖鹰石山下的洋洞躲避。阮啸仙与家人一道,也随着逃亡人群跑。站在崖鹰石山上,只见下屯火海一片,弹如雨下……阮啸仙后来在给家人写信时曾谈及此事,“大炮流弹如穿梭一样地飞来,听着使人牙齿打震”“人人都以为洋洞为安乐窝,纷纷向那里跑”,并关切询问:“恐怕现在洋洞也不能算安乐窝了吧?” 寥寥数语,道尽了百姓对战乱的恐惧,以及对太平生活的向往。
沿着村道,我来到了下屯老渡口。一艘旧机船静卧在东江岸边。滔滔东江水,日夜向南流。当年,意气风发的阮啸仙,怀着“改造社会”的宏愿,就是从这个渡口乘船,在广州开始了他天高地阔的壮丽人生。弹指瞬间,沧海桑田,一个多世纪过去了。如今,举目望去,只见一桥跨南北,天堑变通途。以阮啸仙名字命名的啸仙大桥,南接义合, 北连下屯,双向四车道,于2021年通车,彻底解决了下屯村民世代出行靠渡船的难题,下屯人称之为“爱民桥”。
渡口对岸,便是苏家围,为苏东坡后裔聚居之地。据介绍,这里有种糯米酿的酒,特别香甜醇厚,因这酒是娘家给女儿坐月子喝的,故称“娘酒”。说到娘酒,我想起北宋大文豪苏东坡“人日”酿娘酒的故事。据东方朔所著《占书》称,正月初七即人日。另史载,宋哲宗元符三年“人日”,被贬居海南的苏东坡,获悉“黄河已复北流”的喜讯后,心绪翻腾,赋《庚辰岁人日作》诗二首,其一曰:“老去仍栖隔海村,梦中时见作诗孙。天涯已惯逢人日,归路犹欣过鬼门。三策已应思贾让,孤忠终未赦虞翻。典衣剩买河源米,屈指新篘作上元。” 此诗作于苏东坡去世前一年的“人日”,充分表达了作者期盼结束流放的心境,以及思亲怀乡之情。其中最后两句的大意是:“我典当了衣服去买河源的糯米,酿最好的娘酒来庆贺好消息的到来!我想,在思乡念亲的‘人日’里,黄河已复北流的喜讯,一定是触动了苏东坡那份急切的北归之心!是了是了,我深知其中的分量了!”
伫立渡口,我循江远眺。自然,我看不见东江水是如何流入狮子洋、注入珠江、汇入南海的。但在东江千折百回最终冲破重峦叠嶂汇入大海的奔腾声中,我顿悟了孙中山先生那句振聋发聩的话语:“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就如这滔滔东江之水,浩浩荡荡,勇往直前,直前……
作者:陈其明(南方红色文化研究院研究员、河源市阮啸仙研究会终身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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