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葛剑雄:在“历史热”潮流中坚守学者使命|名家有约

作者 戴雪晴 2025-06-22 10:07

“人类社会不仅以科学为基石,更有人文的光辉。我们可以看到,人类重大的进步,往往不只是科学技术的发展成果,而是由一种新的思想、新的观念带来的。这种观念,绝不是条件反射或者是地理环境的结果……”

近日,复旦大学文科特聘资深教授、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图书馆馆长葛剑雄携新书《何以中国》《也是读书》做客广州方所书店,围绕“史学与科技的对话:信息化时代的人文探索”主题,与百余位读者分享近年来的观察与思考。

据了解,《何以中国》《也是读书》由广东人民出版社推出。其中,《何以中国》汇集葛剑雄近年对中华文明根源的核心思考,他从历史、文化、地理与现实发展等多重视角,系统论述中华文明的起源与传承,为理解“中国”提供了独特路径。《也是读书》则更贴近作者本人的个人轨迹,是他数十年治学、教学、写作、出版与交游的忠实记录。书中百余篇序跋短文,内容广博,鲜活映照出他的深邃思想与率真性情,呈现了一位学者内心的坚守与哲思,引领读者重新探寻读书与治学的真谛。

《何以中国》。

《何以中国》。

在科技与信息化高度发展的当下,人类如何成长?东西方文明该如何更好地交流与互鉴?葛剑雄接受了南方+的专访。

文化的交流往往是双向的

南方+:你曾撰文《文化自信与文明互鉴》。在你看来,如何在保持文化自信的同时以开放的姿态吸收、借鉴外来文明的精华?

葛剑雄:首先要有正确的文化自信观念。文化自信的本质是文明自信,这种自信是整体性的,它能够吸收自身文化的独立性和特色,也能坦率地认识、承认这些文化存在不足之处。

要实现文化自信,必须通过文明互鉴。今天世界上所存在着的文明,特别是比较重大的文明,都有值得我们借鉴学习的地方。每一种文明,若能够长期发展,并且在今天发挥着重要作用,肯定有它的理由。我这里所说的文明,是广义的文明,不专指某一个。

葛剑雄近照。

葛剑雄近照。

文化自信更体现在我们对待文化多样性的开放程度。例如,当我们推动春节文化走向世界的同时,也应该对其他国家的节庆文化报以相应的理解与尊重。历史告诉我们,文化的交流,从来都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

南方+:国际局势似乎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在这一时期,我们应当如何重新思考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在历史中汲取发展的力量?

葛剑雄:谈论国际关系时,可以观察两个方面,一个是国家利益,另一个是价值观念。每个国家,都希望实现利益最大化,冲突在所难免。有个词叫“斗而不破”,意思是各方可以坚持自己的立场和利益,但不会让冲突升级或破坏彼此的关系,这就要求大家找到一个平衡点。

《也是读书》。

《也是读书》。

而国家之间的价值观念也存在许多差异与冲突,但人们可以求同存异。人类拥有共同的价值,如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这也意味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有着重大的价值与意义。正所谓“美美与共,天下大同”。我们还是要对未来抱有希望,历史是螺旋式上升发展的,人类社会总体上会向着进步的方向前进。

南方+:你怎么看待近年来的“历史热”现象?

葛剑雄:目前大家讨论的,更多是公共史学,如果把它解释为历史科学、历史学科怎样面向公众、引领公众,以及怎样加强历史学的应用功能,在这一点上,我是很赞成的,而且我认为非常必要。

不过有不少人将公共史学扩大化,将其抬高到不适当的地位。他们往往认为,真正能够研究历史、解决大问题的,不是历史学专家,不是学者,而是民间的非专业人士。如果“高手”都在民间,那就不需要专家了,况且民间若有水平高于专家的高手,在正常的社会里,肯定会被及时地转化为专业人士。

葛剑雄近照。

葛剑雄近照。

近年来出现的“历史热”现象,一方面反映出公众对历史很感兴趣,但大多数人感兴趣的并不是真正的历史,而是贴着历史标签的故事、小说、段子、戏说……我看网络上很多内容鱼龙混杂,打着历史的旗号胡编乱造,违背了基本价值观念。

在现代社会,对历史的解释权,对历史本身的研究,绝不能因为出现了“历史热”,就觉得应该让公众主导。当然,公众可以参与进来,但专业的史学工作者要做好引领工作,一方面要把公众史学放在一个恰当的地位,另一方面则要坚持正确的方向,不放弃我们的责任、价值观念和立场,可以说是任重道远。

图书馆提供的是一种人文氛围

南方+:最近AI技术发展迅猛,你对此有哪些思考?

葛剑雄:越来越多人感受到,AI深刻影响了学习、工作的方方面面。不过,目前AI只进入到物理阶段,还没有进入化学阶段,更没有进入生物阶段。我的学生曾做过实验,请AI写两篇文章,一篇是《论中国历史上的统一和分裂》,另一篇是《西汉人口》,前一篇写得非常好,因为我和其他学者的专著和论文都很丰富,AI能够充分运用相关材料;而后一篇则让人很不满意,或许是因为这一方面的研究非常少,它只好“胡编”。

到目前为止,AI拥有的内容完全是人类“喂”给它的,即使它能够完全把这些内容带给我们,也不可能超越现代人类已经达到的水平。

AI进入生物阶段,进而具备人脑的功能,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考虑AI能不能运用时,要看它的综合效益,尤其是它的社会效益。比如历史上曾出现工人捣毁机器的事件,就是短时间内机器的大量推广而造成的后果。

活动现场。

活动现场。

另外,现在有些学校教很小的孩子学习使用AI,我觉得这个方向不太妥当。授课的老师真的懂AI吗?况且对孩子来说,更重要的是开发他们本身的智能,而不是过早地使用AI。为什么现在有了电脑,还要教孩子传统的心算、笔算,就是因为这个过程能够帮助他们开发智力,培养逻辑推理能力。

南方+:担任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图书馆馆长一年多以来,你有没有一些新的感受?

葛剑雄:不少人说纸质图书、图书馆会被现在的数字技术所取代,我不同意这个说法。如果人类只有物质需求,纸质图书、图书馆可以不存在。可人类是有精神需求的,只要今天的人还有精神需求,那么我看一本书,可以不是为了写论文,也不是为了检索资料,仅仅作为人生的一种乐趣,那么我为什么不保留这本书的实体?

图书馆不仅是接受知识的场所,还是社交的场所、沟通的场所。它所提供的,是一种人文的氛围,从这个角度出发,图书馆也不会被取代。

而大学图书馆也不是纯粹的学习场所,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图书馆从功能出发,设置了3D打印实验室,平时会举办丰富的文化活动,从而打造出新型的文化空间,吸引更多的师生前往。

现在有人建议向公众开放大学图书馆。在我看来,这还要看公众真正的需求是什么,公共图书馆和大学图书馆分别要承担哪些职能。如果是要借阅公共图书馆、街道图书馆没有的书,大学图书馆的确应该提供服务。可如果只是为了多一个打卡拍照的地点,开放的话会影响大学图书馆的运行,造成资源浪费。它说到底是为学校师生服务的。

采写:南方+记者 戴雪晴

统筹:刘炜茗

编辑 张茵 陈梅玉
校对 刘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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