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方土
履生兄走了,走得如此猝然。一个浑身充满活力、才高气傲、永远“不吐不快”的人,就这样匆匆离去,留给我们无尽的怅惘与怀念。这位中国美术界公认的“刺头”,以他特立独行的方式,在当代艺术史上镌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本文作者与陈履生的合影。
本文作者与陈履生的合影。
我与履生兄的相识始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在中国美术馆的“中国水墨现状”画展学术研讨会上。那时,我们还素未谋面,可轮到他发言时,却突然向我发问:“方土,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谈IT、讲网络时代,自己会用电脑吗?”我一时语塞,只得如实回答:“不会,但我偶尔在电脑上下象棋,只是每次都输。”全场哄堂大笑,他却一脸严肃。后来我才明白,这正是他的风格——直率、尖锐,甚至带点“挑衅”,但背后是对学术的执着和对朋友的真诚。这种“较真”后来在他担任中国国家博物馆副馆长期间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主导的“中国古代书画”系列研究,开创性地运用数字化技术对馆藏文物进行系统性整理,让这位看似“老派”的学者,实则成为最早拥抱新技术的践行者 。
第二次“交锋”,是在2008年10月的某一天,他突然发来短信:“看到这期《美术报》没有?哥在报上‘表扬你’了。”我赶忙找来报纸,发现在他的专栏标题赫然写着《画家不能信口开河》,第一句就是:方土闯祸了——口无遮拦。通篇犀利批评,毫不留情。起因颇为复杂,这里就不赘述了。其实是他误读了别的报纸上的内容,把别人误解的话错加于我。后来我找到证实人与他通了电话,他意识到误会我了,主动道歉。我半开玩笑地说:“光道歉不行,得罚你写篇文章,好好夸夸我。”他倒也痛快,很快交稿,题目却是《浪子方土回头》,依旧带着调侃,说古今中外画得好的人都是“反骨仔”,字里行间虽多了几分欣赏,却少不了调侃意味。这就是履生兄,哪怕“认错”,也要带着他的幽默和锋芒。这种独特的批评风格,后来成为他主持多个报刊专栏的鲜明特色,他常说:“批评不是目的,唤醒才是根本。”
最难忘的,还是2003年那次同游非洲。夜晚的篝火旁,月光洒在广袤的大地上,我们一群人围坐在一起畅谈艺术、人生。履生兄的见解总是独到而犀利,常常引发激烈讨论。回国后,我们每人一件作品应邀搭载了“神舟5号”飞船遨游太空,用作品见证了中华民族千年飞天的梦想。随后在履生兄的策划下,我们还举办画展并出版了画册。自那以后,我们便以兄弟相称。不过,他甚少夸我,唯一一次夸奖是因为我发起的“广州国家青苗画家培育计划”。后来,他还积极参与其中,特意来广州为“青苗计划”开设讲座。那一次,他讲座结束后来到我的画室,一眼相中我柜子里两盏旧灯,二话不说,将灯分别用报纸包起来:“没收了!灯放你这简直暴殄天物,我的油灯博物馆才是它们该去的地方。”这简直是“强取豪夺”,那份不把自己当外人的率真,至今想起仍让人忍俊不禁。这种对物件的痴迷,后来发展成他独特的收藏体系,他创办的“油灯博物馆”成为国内首个专题性民间博物馆,收录了从新石器时代到民国时期的三千余盏油灯,每一件都经过他亲自考证。
除了鲜明的个性与真挚的情谊,履生兄的学术成就,同样令人钦佩。作为改革开放培养的第一批美术史论家,他的研究领域宽广,横跨古代书画、近现代美术与博物馆学三大方向。他主编的《新中国美术经典》系统梳理美术脉络,《中国现代美术之路》以创新方法重构美术叙事,两部著作皆成学界经典。在担任中国国家博物馆副馆长期间,他主持的“古代中国”基本陈列改陈工程,开创性地将文物展示与数字技术相结合,荣获“全国博物馆十大陈列展览精品”特别奖。他的学术立场始终如一:既要守护传统文脉,又要推动创新发展。
如今,那个爱“惹是生非”、总“直言不讳”的履生兄走了,但他的率真、才华与锋芒,将永远留在我们心中。这位被业界称为掷地有声的批评家,宽和友善的长者,有良知的文物守护人,真才实学的学术巨匠,用他的一生诠释了什么是知识分子的担当。愿他在另一个世界,依然能畅所欲言,依然可以“没收”他看中的每一盏灯。而我,将永远记得那个在研讨会上咄咄逼人、在非洲星空下谈艺论道、在画室里“强取豪夺”的可爱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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