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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特莱西在《还有明天》片场。（资料图）
▲柯特莱西在《还有明天》片场。（资料图）
这部意大利电影与近年来中文舆论场内流行的出走女性叙事遥相呼应，为“娜拉出走后怎样”这个老问题给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答案。
文｜南方周末记者 林子人
责任编辑｜刘悠翔
“我是对这个结局有些小小可惜的，当我们以为迪莉娅会去追求爱情的时候，她并没有，而是去投出选票。当她投出选票而不是逃离，我们可以想象她会面临怎样一个未来。那么这样一张选票能对她的未来做出什么改变吗？”
这是上海大光明电影院举办的《还有明天》千人场映后谈上，一位年轻女观众给宝拉·柯特莱西（Paola Cortellesi）提出的问题。柯特莱西听完翻译的转述，夸张地做出了一个切腹动作，引起现场爆笑，她掷地有声的回答得到了观众的热烈喝彩。这段插曲当晚就在中文社交媒体上流传开来。
柯特莱西是意大利国宝级女演员，她在上海出席活动时鼻梁上架着细框眼镜，一身黑色西装，充满知识分子气质，与《还有明天》中因为土气、懦弱而被女儿嫌弃的迪莉娅判若两人。柯特莱西在电影中饰演女主角迪莉娅，她是一位生活在1946年罗马贫民区的主妇。在那间逼仄压抑的公寓半地下室里，迪莉娅在丈夫的暴虐和生活琐碎中挣扎求生，为照顾卧床的公公和三个未成年儿女殚精竭虑。
《还有明天》是柯特莱西首部自导自演的电影，2023年在意大利获得年度票房冠军，进入该国影史票房前十，并在罗马电影节上获得四项大奖。2024年，《还有明天》在第八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上好评如潮，2025年妇女节当日，它在中国正式公映。
因为多部女性题材影片集中上映，3月被戏称为“属于女性的春节档”，而《还有明天》是这个档期里最被热议的女性电影之一。这部意大利电影与近年来中文舆论场内流行的出走女性叙事遥相呼应，为“娜拉出走后怎样”这个老问题给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答案。
影片中，女主角迪莉娅的“出走”。（资料图）
影片中，女主角迪莉娅的“出走”。（资料图）
拆解爱情神话
柯特莱西告诉上海观众，将《还有明天》拍成黑白片来源于她对祖母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想象。祖母在世时经常与柯特莱西说起那个年代的女性故事，电影中院子里的女人坐着聊天，听到迪莉娅正在家里被丈夫毒打的场景，在祖母的记忆里司空见惯，但即使是讲述这样的女性苦难，祖母依然抱有幽默感。
这部颇有意大利新现实主义风格的黑白喜剧从迪莉娅的日常一天开始。清晨，躺在床上的迪莉娅悠悠转醒，配乐欢快地唱着“即便命运也拆散不了我们”。轻松的愉悦感很快被打断，女主角的丈夫伊万诺出现在镜头中，他从床上坐起，不由分说地打了迪莉娅一巴掌，击碎了温馨婚姻生活的表象。追随着迪莉娅忙碌于各种家务的身影，观众很快了解到她对丈夫的喜怒无常和卧床公公的颐指气使已习以为常。
用歌舞片的方式拍摄家暴场景是《还有明天》的巧思之一，这个安排的深意不止于防止暴力视觉化造成观众的注意力失焦，还在于拆解“爱情神话”：迪莉娅与伊万诺的每一次旋转、拥抱、牵手和跳跃，实则都是男人对女人的拳脚相向。情歌悠扬，更加反衬出以爱为名的性别暴力之骇人。曲终舞休，聚焦光从银幕中消失，迪莉娅若无其事地回到生活日常中，勒痕从她的脖颈上消散，象征着家庭内部的男性暴力如何被女性内化为生活的正常组成部分。
片中用舞蹈动作和舞曲来变形演绎家暴情节。（资料图）
片中用舞蹈动作和舞曲来变形演绎家暴情节。（资料图）
爱情是一曲心有灵犀的双人舞，婚姻是双方平等的合作式伴侣关系——这是爱情神话所允诺的。《还有明天》用黑色幽默解构了这一叙事，展现了父权视角中的亲密关系：爱情是占有与确认主权，婚姻是斗争与控制，女性的存在是为了满足男性的需求和欲望，维持男性能力强大和保持掌控感的自我形象。片中迪莉娅与伊万诺发生的第一起冲突就反映了这一点。伊万诺为家中抽水马桶坏了而暴怒，迪莉娅趁伊万诺出门上班的时间修好了马桶，伊万诺回家后自得地告诉家人多亏了自己才能解决这个问题，迪莉娅没有戳穿他。
男性暴力，特别是家庭中的男性暴力在全球持续流行，是“性别打结”的结果。美国社会学家艾伦·约翰逊（Allan Johnson）指出，人们被困在父权制传统中，一个遵行父权制的社会通过男性支配、男性认同和男性中心来促进男性特权，它围绕着对控制的痴迷而组织起来，暴力是最极端的控制工具，“使用暴力的能力”因此是男子气概文化定义的核心。约翰逊认为，“普遍存在的针对女性的性暴力与男性高度重视控制与支配的父权环境之间有着明确的关系。”
电影用简短的篇幅刻画了几位迪莉娅身边的男性角色，巧妙地展现了父权制对男性的塑造与影响。公公奥托里诺多次表达了对迪莉娅“话太多”的不满，他劝伊万诺不要动辄对妻子动手，而只需挑准时机狠狠地揍她一顿让她学乖就好，因为他就是这样让自己的妻子顺服的。在《施暴者心理》一书中，以色列家庭暴力治疗师亚尔·阿普特（Yair Apter）根据近三十年为上千名施暴者治疗的经验总结出，亲密关系中的男性暴力在很多情况下是一种通过代际传递的习得性行为，它成为一些男性应对压力、挫折和愤怒的主要方式。
父权制也会强化男性时刻关注自己的形象与需求的倾向。观众看到，奥托里诺抱怨儿子对他缺乏关心，但在他死后，伊万诺的第一反应是在教堂门口做孝子表演。迪莉娅与伊万诺有两个年幼的儿子，他们调皮捣蛋，满口脏话，得知姐姐马塞拉即将出嫁，爷爷去世，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争夺空出房间的使用权，而非为亲人的离开感到忧伤。而帮助迪莉娅分担照护公公责任的老单身汉邻居阿尔瓦罗更是喜剧性地展现了某种男性自恋：发现奥托里诺死后，他没有片刻悲痛，立刻狂奔到教堂向伊万诺告知死讯，邀功般宣称自己第一个发现此事，“跑得像猎豹一样快”，并在悼念者面前夸口编造奥托里诺在临终前与他依依惜别的细节。
迪莉娅对女儿婚事的期待与幻灭最直观展现了爱情神话的破灭。迪莉娅不动声色地观察马塞拉与男友奇里奥的你侬我侬，看到奇里奥装作被马塞拉的手指枪击中心脏跪倒在她面前，一段闪回记忆立刻把迪莉娅拉回到年轻时她与伊万诺类似的情浓时刻，这个婚前甜蜜体贴的男孩，是怎样变成婚后那个暴戾的、出门嫖妓还要妻子帮忙喷古龙香水的丈夫的？而当奇里奥宣称马塞拉只属于她，握住她的脖子，粗暴拭去她的口红，表示婚后马塞拉无需工作也无需化妆给外人看时，迪莉娅预见了女儿正在走向与自己相同的命运，暗下决心破坏这起在他人眼里完美的婚事。
片中，刚刚订婚的奇里奥强势地抹去马塞拉的口红。（资料图）
片中，刚刚订婚的奇里奥强势地抹去马塞拉的口红。（资料图）
出走还是投票
迪莉娅的初恋男友尼诺是个迷惑性的角色。迪莉娅在回家途中遇到这位汽修工，寥寥数句台词，他们的关系与情愫就被交代清楚。当二人分享一块难得的美国巧克力，慢板情歌响起，镜头围绕他们旋转，浪漫气氛被烘托到高潮……
之后，观众得知尼诺得到了一个外地的工作机会，邀请迪莉娅同去；迪莉娅收到了一封神秘来信，送信的女士一脸严肃地告诉她这封信是专门送给她的。全片的悬念就此确立：迪莉娅是否会离家出走，与旧爱远走高飞？她通过打零工偷偷攒下的那8000里拉，会是女儿的婚纱钱还是她的出走准备金？
敏锐的观众或许早早就识破了导演的叙事诡计——诸多伏笔缓缓揭示了电影的立场，即出走这一个人主义的解决方法不是走出女性困境的根本解决之道。这是因为走出自己的家门，女性会发现外部世界依然是一个放大版的父权家庭，种种限制让女性难以获得自主和独立。
通过几个不同阶层的女性角色被身边男性“噤声”的场景，电影展示了女性如何被系统性地置于次等地位。迪莉娅前往一大户人家给老人打针赚外快，意外旁观了家中女主人如何在餐桌上被男主人粗暴打断关于女性投票的讨论。女儿男友一家登门商讨婚事，男友的母亲盛装出席，以炫耀的语气提及自己的女儿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处处流露出对儿子未婚妻一家的俯视与嫌恶。可尽管坐拥更多财富和更高的阶级地位，她依然不被丈夫允许开口表达自己的观点，置喙女儿未来的婚事。迪莉娅帮忙做事的裁缝店女老板是电影中最有独立性的女性，但男客户登门时还是下意识地问她的丈夫在哪儿。
同工不同酬限制了女性获得经济独立的可能性。观众可以在片中看到，迪莉娅有着一双巧手，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劳动者。她的打针手法被老人称赞“像天鹅绒一样丝滑”，她能缝制衣服，维修雨伞的水平足以给新来的男学徒当老师。但当迪莉娅得知那位啥都不会的男学徒拿的工资比已经工作了三年的自己还要高，去找老板对质时，老板只简单回复了她一句话，“因为他是男的。”在父权制-资本主义体制下，“需要承担家庭责任”的女性劳动者被认为是“二流的劳动者”，因此无法与“无需承担家庭责任”的“一流劳动者”——亦即男性劳动者——享受一样的待遇。
片中，在雨伞作坊，女主尽管修理技艺纯熟，但几年来的薪资水平仍低于需要她帮忙的男雇员。（资料图）
片中，在雨伞作坊，女主尽管修理技艺纯熟，但几年来的薪资水平仍低于需要她帮忙的男雇员。（资料图）
家庭暴力的持续存在则是私领域以个人隐私的名义从公领域视野中隐没的结果。正如日本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所言，“个人隐私对女性而言是法外之地”，电影中伊万诺在施暴前一次次地关上门窗，树起隐私的高墙，门窗外的女人们虽然听闻伊万诺挥舞拳头的声音和迪莉娅的哭喊，却无能为力。在上野千鹤子看来，隐私是公民社会赋予男性公民的特权，家人、恋人这种私领域中属于亲密关系的人处于公民社会的“外部”和“法律的真空地带”。
于是，当马塞拉目睹母亲一次次被父亲叱骂、殴打却又装作无事发生，生气质问她为何不逃离，迪莉娅的回答是，能逃去哪里？她很清楚，只要自己仍然是一个不具备完整权利的“二等公民”，她无处可逃。
因此，迪莉娅没有选择与另一个男人私奔，而是“像攥紧情书一样，攥紧手中的选票”。她与富家太太、女店主和许许多多其他女性一道擦掉口红，为了一个女性能拥有更多权利的明天投出选票。独属于女性电影的“高燃”时刻，出现在片尾迪莉娅与女儿的和解与相互守望：迪莉娅将原本打算给马塞拉买婚纱用的私房钱留给了她上学用，马塞拉一眼发现了人群中无措的母亲，为她递上遗落在家的选票。母亲勇敢地为女儿争取一个更公平的未来。在那个未来里，女儿可以接受更多教育，拥有自力更生的独立生活能力，能在餐桌上与男性谈论政治这样的宏大话题，能从不幸的亲密关系中抽身而出。
追到投票站意欲再次对妻子施暴的伊万诺被女人们一致的、沉默的、蕴含怒气的目光逼退。这一幕强烈暗示了连结私领域和公领域，让女性获得完整的公民权利，是比出走更强有力的反抗。回到柯特莱西对文章开头那个观众问题的回答，她是这么说的：“选择逃避，跟自己爱的人一起逃离或许是一个欢喜的结局。但是她如果通过个人的觉醒，然后又选择回到现实的生活，她必然会变得更加自信。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要设置这样一个结局的原因。”
影片末尾众人逼视男主角的场景。（资料图）
影片末尾众人逼视男主角的场景。（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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