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与告别,一个大学保安的演员之路

南方人物周刊 2025-03-10 15:26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2024年年末,青年导演张中臣导演的长片《最后的告别》在国内院线上映。三年前,这部影片摘得了FIRST青年影展最佳导演和最佳剧情长片两项大奖。影片带有强烈的作者色彩和独特的影像风格,而影片主创曾在北京电影学院担任保安、被电影滋养的经历也被媒体争相报道,他们被称为闯进电影大世界的“保安小分队”。我们采访了主演王耀德,不仅因为他的艺术敏感和可塑性,还想讲述他借由电影、精神共同体和“看见”自我的力量逐渐走出内心幽暗的故事。这不是一个人的成长之路,而是一群人的摸索,甚至是一代人的命题。

“耀德不爱说话,那时眼睛里还有些忧伤,总觉得他心里装着很多事。”12年前,张中臣在北京电影学院初见他时的印象,持续了好几年。那年王耀德21岁。

张中臣在心里酝酿多年的长片首作剧本,也正是照着王耀德的形象写的。

影片《最后的告别》从聋哑人方圆的视角出发,以现实和倒叙两条线索,勾勒了一个平原普通农村家庭的悲剧:父亲是村中一名无人理解的教书匠, 中年失去工作;儿子残疾、女儿离世、妻子出走……父亲逐渐精神失常后杀人又自杀,无法言语的方圆始终被深切的孤独包围。全片大量使用浅焦镜头,节奏缓慢,对白寥寥。王耀德可以借助的表演工具不多,他用眼睛演出了那种无辜、无措。

想写这个主题,与张中臣的童年经历有关。9岁时,他的发小及其弟弟被他们罹患精神病的父亲杀害。看到发小的父亲身上沾着自己孩子的血,张中臣没法不受震动。“童年就此中止”,他变得封闭、寡言。整个村子的空气也变了,从前夏天,家家敞着大门,那之后全都门户紧闭。

但因何导致的疾病和暴力,这户人家经历了什么?村里人都不问不谈。“在我自己和很多农村家庭里,家人之间像隔着一道屏障,缺乏情感的流动和照抚。”精神世界的孤苦和无助,是他最想在电影中呈现的。

第一次担纲主演的王耀德不用跟导演做过多表演上的交流——他俩都清楚,方圆与王耀德在某些方面互为镜像。

失去

王耀德没有母亲早年的照片——在他记忆里,母亲从未年轻过。

腿脚长年肿胀,手指变形到拐成锐角,风湿病一犯,疼得如针刺骨,母亲无法抑制的叫喊声伴随着王耀德的整个童年。如今母亲六十多岁,鱼尾纹呈放射状在眼角撒开,上下眼皮的褶子理不清路数,眉心永远拧着。“一感冒就只剩半条命。”他因此格外疼惜母亲,母亲也了解幺儿的心性。

一生未曾舒展的雷州村妇有一个美好的名字“吴妃莲”,男人的名字也好:王如水。王耀德于是给父母的微信备注“如水莲花”。

他后来才明白“莲花”的早衰从何而来:从小便要担负种稻子、割蒲草、做饭、带弟妹的任务,生命里仅有半天去小学里头看看,被老人责骂半晌,再没迈进学堂的门。可她聪明、记性好,收音机和村广播全入了耳:《山海经》、地方戏,只要她觉得良善有趣的,都能一段段原汁原味地再倒给孩子。

▲王耀德的母亲 图/受访者提供

▲王耀德的母亲 图/受访者提供

被乡邻唤作“水哥”的父亲,是村里公认的帅哥和老好人。

养鸡、种菜、扛大米,只要是寻得着的活计,他都干且从不含糊:上世纪90年代的广东雷州农村,父亲盖房时会盖一间单独的洗浴间,砌的水井结实圆整;别人清晨卖菜,多是头一天夜里割菜,父亲凌晨戴着头灯割,确保新鲜水灵;给人犁地,多烂、多容易翻车的地他也去;母亲爱吃早市上的肉,父亲凌晨4点前便起来骑着摩托到好几里外去挑,越走越远,越挑越熟练,直到发展成远近村民排着队要他帮着捎:前腿肉、猪头肉、猪大肚、猪小肚……生了孩子或有人生病的人家还有特别交待。

耀德看不过,当面拒绝过买家要求,父亲和他吵完,继续做义务“代购”。“别人也没钱给他,但在以前电视还不普及的年代,会邀请他去家里看电视。他就好满足,觉得自己得到了尊重。”

台风过后,他和父亲一起用绳索去捆扶倒下的成片桉树,干一天得几十块。钱少,他干得还分外麻利。有天中午活儿完了,父亲和工友拿出带的烧猪肉、烧鸡烧鸭,摊了一地。那是他第一次和父亲正式喝酒,很快便在树荫和闷热的夏风中呼呼睡去。

王耀德上面三个哥哥,还有一个妹妹。父亲勤劳如许,家里的日子本来不会那么难过——但架不住只有一个劳动力。

小学三四年级的某天夜里,他从同学家看完电影回来,母亲轻声对他说:“二哥去天上去做星星了。”

他没太明白,但又恍惚想起,回家路上他和推着两轮板车的父亲擦身而过。后来他意识到,父亲在送二哥出去,“那会儿人已经没了。”

他对二哥印象不太深,只记得他眉清目秀,脸总是煞白的。表哥曾形容,“就没见过长这么好看的人。很像张国荣。”因为从小身体不好,二哥很少出门,但手很巧:削竹子,拿小钉子磨碎了做暗器,后头别上羽毛,飞出去又远又准。“有次有人欺负三哥,二哥就用这个弹弓射出去,扎着了对方,被父亲揍了。”

二哥走后,母亲在床上唱了许久的戏,声嘶力竭,哭得要背过气去。父亲不知怎么安慰妻子。耀德感觉,再不找人,母亲要疯掉了。他撒开腿跑到数百米外的邻人琴奶奶家。“她家所有人都放下碗筷,立马就跟我来了。”在《最后的告别》里,自己差点被父亲溺死时,妹妹、父亲离去后,方圆也曾不顾一切地发足奔跑,是对已经或将要发生的危机的惊恐,也有一份想要寻求解答的急迫。

可二哥究竟是患什么病走的,王耀德一直没敢问母亲。

▲电影 《最后的告别》 剧照

▲电影 《最后的告别》 剧照

更大的转折发生在高一。他在县里的学校寄宿,一周回家一次。有个周三,他给母亲打电话。“这个星期没事的话,你就留在学校。”母亲的这句话,让他心里明确了什么。

几天后,他还是“不听话地”跑回了家,只看到大哥房间里空荡荡的床。他一间房一间房地去找,已是徒劳。

从小他和大哥睡一张床,大哥教他写一手俊秀的毛笔字。大哥眼睛很亮,拍照时会吊在树上做鬼脸。后来大哥脑子里面长了瘤,眼睛慢慢看不见了,走路磕到撞到,会烦躁得自己撞墙;十几岁的男生,得靠妈妈和奶奶给他打洗澡水,他憋得慌却无处发泄。

失明后大哥再不爱出门。一次耀德强拽着大哥出去,骑摩托载着他在村里兜风。大哥叫耀德猛踩几下油门后把脚松开,让车平缓地滑行。不作他想,只是滑着。滑着。

“再后来,就扩散了。”

到最后,王耀德其实有预感。“去学校前我几次握着他的手,跟他说我走了。他当时人已经半昏迷了。”

那个周日,父亲骑着摩托载耀德返校。“经过市场,我问他,以前都是在这个地方买肉吗?他说是。那是我唯一一次趴在父亲的背上。”

本是众人眼中读大学的料子,从此成了另一副模样:他在教室里整了张桌子,摆在最偏的角落。上课时头歪在一边,但从来也睡不着。不摸书、无所谓分数,捱过一天是一天。他对喜欢的女生穿什么颜色的鞋和裤子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段时间我从没把头抬起过。”

很多年后,他读到《米格尔街》中的一段,小男孩遇到了自称为诗人的B·华兹华斯。男孩问诗人,“(你)为什么哭?”

“为什么,孩子?为什么?你长大就明白了。你也会成为一个诗人,懂吗?当你做了诗人后,你就会为任何一件事哭泣。”

王耀德释然了。原来他不是唯一一个有那种感觉的人。

没有跟大哥正式道别,成为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全家没有留下一张二哥的照片——他私藏了大哥的不少照片作纪念,不敢告诉母亲。父母不提,他也再未和他们谈起过两位哥哥。

有时候他会对着空气说,哥哥,不知道会不会存在另外一个世界。

“感觉大哥就在我旁边,我特别想跟他说一句话。我总觉得他应该多去享受生活,他不应该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只过了这么短暂浮草的一生。”

“我觉得走的应该是我。”他眼眶发红,声音颤颤地问,“我还有很糟糕的想法:这么活着,不知道为了什么?”

造梦场

高考考场上,王耀德只写了作文,别的题目一字未答。考完一周左右就踏上了打工路。

母亲给了他2000块。他买了一张前往北京的硬座票,在绿皮火车上坐了三十来个小时。谁也不认识的他,先在牡丹园找了份厨房的工,十多天后便辞了职。当天晚上老板把他撵出门。在大雨如注的夏夜,他钻进三轮车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他从牡丹园溜达到西土城。先见到“电影频道”四个大字,吃了点东西,再溜达100米,便看到了北京电影学院的大门。

对2011年的王耀德来说,电影基本等同于香港黑帮片。学院也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他转回头,收拾东西回了广东。

那之后几个月,安徽农村青年张中臣追随喜欢文学的哥哥张中玉到了北京电影学院,没多久便加入了保安队。陈坤阳、李想、张秘密、陈崇理和邵光等人,也先后来到保安队,成为了同事。

做保安既是图包吃住,也因为可以蹭课、看好电影。工资不到两千,吃得也一般。“说啥口味,有盐味就行了。”邵光笑着回忆。

保安们居住的C楼角落到学校最大的114阶梯教室不过100米,却是一条时空与心灵转换的隧道。轮到中放楼放“内部片”,大家会立刻冲过去在门口站岗。听老师讲李安的《喜宴》,看贾樟柯的《小武》,张中臣第一次知道原来电影课这么有趣,小混混的情感和虚空也有价值,“以前对世界的认知太片面了。”

王耀德进入这条道,要比他们再晚一两年。2012年他二度来京,再次来到北影,直接问保安队是否招人,于是也成了“小分队”的一员。但起初不适应,跑回去好几次:卖过碟,送过外卖,最消沉时在KTV里当服务生——每个月一发工资,服务生们便集中在最贵的包厢,狂喝狂吐。

有一天他收到张中臣发来的短信,对方赞他“有魄力”,“还是来(北京)吧。”虽然有电话号码,他也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但终于有了动力离开KTV的烂泥。这次,他一待就是两年。

再回到学校,他喜欢上徐皓峰的视听语言课,“有料又有趣,每次都要提前占座。”陈山的电影史分时间和地区梳理影史脉络,他也爱听。受同事们的影响,他也进入了安哲罗普洛斯、库斯图里卡、考里斯马基的影像世界,“还有好多的‘斯基’哈。塔可夫斯基是好,但真的难进入。”

没钱,最大的消费除了买碟买电脑,无非是去学校西门的小菜市场一起点个凉菜拼盘:花生毛豆黄瓜拌一块儿,加上几碗面、几块饼,就够香了。

那期间,北影成立了继续教育学院。张中臣兄弟俩都考上了“继教”导演系剧作本科班,陈坤阳考上了摄影班。为了交作业,也是练身手,张中臣拍过好几个短片。一开始声画不对位,素材不知道怎么弄,至今还躺在硬盘里。到后来,慢慢找着感觉,作品有惊悚恐怖的,也有以新闻事件为题材的实验风格,王耀德总是主演的人选。几个人还草拟过一份“到期不交作品就罚款”的《二十一宣言》,铆足劲要干出点东西。

为何2011到2015年,会在北影的保安队里形成这样一个凝聚心神、最终打磨出作品的群体?

张中臣想了想:“不光电影行业,那时各个行业都是往前走的,大家都很有激情。我们这些人年龄和出身背景接近,没有排挤嫉妒这些东西。而且二十出头进入保安队,也算了解了基础的人性。关键是电影学院太小,它很浓烈又很开放,(这股气)散不出去你知道吗?那时学校大门都不关,蹭课的可以随便蹭……”

如今,这段过往被媒体报道,爱好艺术的读者纷纷表露羡慕。张中臣觉得这些都是后知后觉。当时每个人都有要面对的现实难题:收入低,家里催找稳定工作催成家。每到过年过节,老乡开着自己新买的车回家,而他和哥哥还要蹭别人的车回家和返京,一路煎熬。

▲北京电影学院保安队时的王耀德和张中臣 图/受访者提供

▲北京电影学院保安队时的王耀德和张中臣 图/受访者提供

开窍

《最后的告别》上映后,有观众在社交平台给王耀德留言:“当年在电影学院,有人在西门坐着痛哭,把手机砸了,是你吗?”

他笑着跟我说,“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我。但我肯定是砸过手机的。成天失眠,头发掉得厉害,在食堂也会坐着坐着就流泪。”

可张中臣觉得,对一个个体来说,这样的敏感天然而宝贵。“正是耀德这样的人才更容易捕捉和表达出生命中的美和悲伤。只是对他们来说,得找到一种方式来消解这些。”

2022年才认识王耀德的导演、制片人肖乾操,不会把“忧郁”跟眼前这个男人划上连接符。

他们因为同在圈内而相识,又因为住得很近时常见面。他认识的王耀德踏实、豁朗,很容易亲近。

两人真正走近却是因为一块踢足球。在肖乾操眼里,王耀德虽然个子不高,但身形矫健,很能发挥灵巧性和核心力量。“球场上你不能吃独食,得让队友跟你配合得开心。尽量不伤人,也保证自己不要受伤。我印象里耀德踢球是没怎么受伤的。所有人很愿意和他在一边。”

王耀德对足球和心理上的开窍,始于一年多的北大中文系保安生涯。

“小分队”散开前,张中臣曾让王耀德报考北影“继教”表演专业,没考上,调剂到北师大学教育,上了几周便退学了。他跑到北大中文系保安队,负责门岗进出人员登记。

他喜欢这份工作,不像在北影保安队一天要集合点名三次。每天见到的老师都很亲切:戴锦华爱抽烟,曹文轩给过他签名的小说,身体健朗的钱理群搂着他的肩膀说,“老头子们也只能在这待着了。你很年轻,想做什么就多出去走走。”

他最难忘收发室的赵春英。他对老太太直呼其名,帮她分发报纸书信,她叫他“帅哥”,带着他一个个把老师们的脸认熟。全系的老师都好奇这个年轻人“怎么这么快对我们如数家珍?”

中文系对面是历史系,有老师一面过来找人踢野球,一面也在筹划组“正规军”出去比赛。跟王耀德聊过后,这位老师把他拉到群里,打电话给他。王耀德平生头一次参加了正式场地上的、有外援参加的足球赛。

“他们非常尊重足球,讲求战术。我是速度比较快的,一直往前突。有一天我最好的朋友来看我踢球,上场不到5分钟我就助攻进球了,太爽了!他们讲了一句话我至今受用:你传球不要意图那么明显,你怎么那么执着呢?”从足球到生活,他在那一天获得了通感。

“如果一辈子就这样也挺好。”就像赵春英那样有间安静的屋子,收发报刊,闲时踢踢球。晚上再坐公交去北影听听课,足矣。“我本来也没想过要成什么事儿。”

他不只是幻想,还向系办公室提出过想留在收发室的想法。但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如愿。

▲2018年时的王耀德 图/受访者提供

▲2018年时的王耀德 图/受访者提供

不再逃离

桃花源待久了,都不想挪窝儿。但总得走出去,面对现实。2015年,张中臣决定离开北影,次年他认识了资深剪辑和导演彭发,获得了更多磨炼的机会,并开始筹划自己的首部长片。陈坤阳去广告公司做制片,张中玉去做侧拍,赵国栋在后期公司做剪辑,张秘密放弃考研,去拍自己想拍的纪录片。陈崇理和邵光去了互联网公司。王耀德回到广东,给别人的工作室做过编导、平台账号运营,都不合心。

他和张中臣见过几面,从他嘴里听过好些个不同的剧本。直到2018年初,方圆的故事渐渐成型。他接到来自北京的消息:来吧,我们一起干。

“耀德从老家寄了两个菠萝蜜给我们。我感觉那好像是耀德头一回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而投入其中。”邵光说。

拍摄地后来定在平顶山。除了导演和主演,制片人、出品人、文学策划、现场剪辑和现场制片、演员副导演全是保安队的哥们儿。前期的费用也是好几个保安同事和朋友每人拿十几万凑的。

到了现场,张中臣忙着调度,与王耀德交流不多。大部分时间,王耀德待在角落,不发一语,唯一的陪伴是阿巴斯的诗集。扮演爷爷的村民大爷到拍完还以为他真的不会说话。

片中的妹妹和父亲皆坠井而亡。父亲落井后,事件发生的树林一带被封,杂草丛生,井也被盖住。王耀德饰演的成年方圆来到故地,趴下身子扒开井口。

“演到这儿,太阳突然没有了。父亲(的幻影)就出现了。”现场其实没有真井,演员面对的只是人造的泡沫板。但王耀德说那一刻,自己就是有种被掏空的疲惫。

“他被痛苦折磨了太多年,这会儿却要打开自己不想面对的一切。好像要杀死自己的过去,和它同归于尽。”从拍摄到路演,王耀德少有机会谈起他对角色的理解。“他(方圆)觉得家里一切悲剧的发生都是因为自己。他是像孤魂野鬼般地活着的。”

因为生来残缺,就没了好好活的资格。童年时方圆差点被父亲溺死,有观众不大能理解父亲如何下得了手。但王耀德觉得,这是个时刻处于崩溃边缘的父亲,也是个“正常”的父亲。“在二三十年前的农村,甚至今天,这种现象很多。他可能没法进入别人的家庭去看看,原来也可以那样做父亲的。”

那么,拍完这部作品,是否真的可以与过去告别?

张中臣觉得,记忆中的那道坎无法轻易跨越,但他找到了与过去交流的办法。“如今也能站在更远更高的位置看那些图景。”

王耀德的童年曾不断做同样的梦:茂密的树林里有个水管汩汩冒水,然后钻出一只毛绒绒的野鸡,嘬着嘴,“像从三维空间里钻出来一样。”梦里他惊慌地想伸手逃开,却怎么也伸不出来,醒了直冒冷汗。

这几年,那梦魇再没有缠绕过他。

但看阿布戴·柯西胥的电影《谷子与鲻鱼》,结尾赛门为了要回摩托车,不断地奔跑,直到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他哭到不能自已。

生活里充满错乱和事与愿违。他曾拼命地想逃离家乡。每到过年回家,他都得拿掸子掸去房子所有的蒙尘,空落的四壁和节日的混乱都令他无法忍受。他只去同学和朋友家睡,“在自己家睡不着”。家里请人为逝者招魂,也会给他祈福。他通通不参与不领受。父母催他成家,他好生讲“这事儿急不得”,他们也就不再多言。更多的时刻,他兀自陷入以为永远无法出离的幽暗里,把痛苦当成安全。

跑完路演,王耀德终于平静了。“我以前太关注自己的情绪了。其实妹妹、父亲都很难受,母亲是最严重最难受的一个。”

他甚至也不觉得曾经的“心障”就是来自兄长们的离去。从小抬头纹就很深。小学六年级写的作文就因调子太暗,被语文老师关切。“找不到忧郁的来处,也不再纠结了。生活的意义都不需要,为什么还要找它?”

▲《最后的告别》拍摄现场

▲《最后的告别》拍摄现场

锚定

《最后的告别》在母校放映的那一天,主创们穿着便服坐在台上,在校当值的保安们则穿着制服整整齐齐地坐在观众席里。北影导演系教授王红卫提醒大家,“可以关注保安的故事,但请不要错过电影本身。”

主创们并不想多拿保安经历来说事儿,希望回归作品。但媒体和公众想听这样的故事,“那就趁着这次路演一次讲够、消耗干净。”王耀德说。

陈妙机和王耀德一块儿长大,但直到来北京上大学,他才和发小熟悉。“到北京做保安、追逐电影梦想,一般人不太会做这样的选择。但发生在他身上,并不奇怪。”

路演到广州时,几位老同学在大银幕上看到王耀德,惊讶之余调侃:“出名了,要记得我们哦。”陈妙机说,“同学们是怀着一些尊敬的。虽然并不能全看懂电影,有的人也不知道耀德这些年在做什么。但我知道他不短视,不会放低自己的要求。对物质也没啥讲究。”

这几年,王耀德在短片《筷子外卖螺丝刀》《游泳课》《3门》里分别饰演过外卖员、与孩子有隔阂的父亲、足球门将。2022年担纲长片《一匹狼在放哨》的主演。这部由大圣执导的FIRST入围影片讲述一个大学实习生在出差前,突然被闯进房间的隔壁男租户和同伙殴打、辱骂和勒索了整夜。最终主角在脱离险境后不打算“以暴制暴”,“这样就和恶人一样了。”

▲电影 《一匹狼在放哨》 剧照

▲电影 《一匹狼在放哨》 剧照

电影只有四个主演,103分钟里三个镜头分别一镜到底衔接而成,风格粗粝。王耀德几乎全程暴露在镜头下,演出了绝境中的恐惧无助。因为有相当多的爆发戏,“演完几乎要虚脱了”,也发现了自己台词需要加强的问题。

从成长环境中的身边人到如今出演的角色,多集中在底层人物,性格敏感,被人压榨凌辱,难以挣脱生命的困局。如何看王耀德未来的成长性?肖乾操觉得,演员气质正好符合角色对形象的需求,这是一种优势。

“像王耀德、张中臣他们,都像是这个行业的‘闯入者’。从前我们觉得做导演和演员必须要经受高等学府的严格考核、培养训练,不是一般人能轻易尝试的。但他们的‘闯入’激活了行业。何况演员征服观众的不仅是技术,还有他的魅力和人生阅历。这些不见得能通过科班教育完成,王耀德身上的生命体验和质感才是特别的。至于角色,当然不用框死,这也需要演员和导演的互相激发。”

如今王耀德对表演有一股莫名的自信。“就觉得有些角色自己能演好。导演不找我会有点可惜呵。”

这股信心从哪儿来的?他想了很久,“起码我是真的可以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放进去。”

但他也明白,演员始终是被动的。《最后的告别》在FIRST获奖后,他开始做个人简历,也在考虑要投入到一些新的学习里,比如剪辑、阅读、音乐或者其他的技能,“做长期主义的准备”。

但未来怎样定位?他还不太明确,也不着急。这辈子,他都不是给自己上紧发条的人。

在保安队时,李想和“老王”是行走的“影片库”,理论储备也丰富。张中臣会把喜欢的课录下来反复听。有时值夜班几乎整夜不睡,打个小盹白天又去上课。到今天这种紧迫感还在:每天要坚持阅读和看片,“不然会退化”。

耀德呢,光是电影学院就“几进几出”——因为惦记母亲的身体状况,也因为自己好多事没想明白。

“好歹做点规划?”朋友建议。但他不知道怎么做计划,也不觉得很多事情能规划出结果。“忙碌自律的生活是生活,在自己的一个区域里这么过也是生活。”

“不过这样成长的速度会慢一点吧。”他又补充了一句。

张中臣说自己虽然不习惯在“舒适区”,但尊重个人选择,也不觉得这是个多大的问题。“每个人都有迷茫期。何况当年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儿摆在耀德面前,他家里对他找工作没给很大压力。他不需要对什么人负责,过好自己就行了。”

陈妙机记得,儿时的王耀德当过班长,有组织能力,也会帮受委屈的同学出头。“一旦把他放到某个环境里,他的能力一定会焕发。”

2024年年底,王耀德进入某平台的网剧项目担任执行导演。他不了解项目、比别人晚进组几十天、无资历无背景,一个月要对接一百多人,好像“不可能的任务”。迫于周期,一场重要的戏必须在暴雨天拍竣。一圈人都拉长脸甚至爆粗,对他“开拍”的要求爱理不理。

不能撂挑子,答应的事必须做到。咆哮或者赔笑脸都不合他的性子,他选择“用真诚感化”。没人搬东西,他一个人在泥潭里推一艘道具船,“总之今天必须把这事儿干成。”直到导演发话,“(你们)都看着吗?上来帮忙啊!”

项目最后顺利完成,他的工作态度得到了组里许多人认可。这段短暂的经历让他发现了自己的潜能。如今,每月一两次的足球赛、和朋友见面但不喝醉、踏实的睡眠、可以交心的伴侣,都像无形的锚在托住他。

▲2024年王耀德为腾讯网剧《黑色的眼睛》做执行导演

▲2024年王耀德为腾讯网剧《黑色的眼睛》做执行导演

东五环外的潮白河边,他租了一个简朴温馨的套间,附近除了纪录片导演朋友、一个电影同行开的咖啡厅,再无嘈杂。身在老家的母亲不爱惊扰儿子,偶尔发几句微信语音给他,会跟他说“早上好”,“我很念想你。”他便回个消息过去:“我很好。真的很好。”

采访那日,正是四九天。河面仿佛被割成两块,一半是水,一半是冰。呼啸的风把人裹着往坡下走,立不住脚。阳光明晃,路上三两行人仍是急急往回撤的样子。王耀德却敞开夹克,踱步往前,像要跟这大风撞个满怀。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邓郁 发自北京

编辑 / 杨静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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