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潮州人,为何被尊为马来西亚新山的“开埠先驱”?潮州密码[59]

作者 陈锦煌 2025-12-18 09:25

2025年初冬,潮州市潮安区东凤镇陈氏家庙重光庆典上,迎来了一群特别的客人——来自马来西亚新山中华公会、柔佛潮州八邑会馆、陈厝港灵山宫、柔佛颖川陈氏公会及柔佛哥打丁宜潮州会馆的代表30余人。与马来西亚潮人代表一起“归乡”的,还有象征马来西亚知名潮人“港主”陈开顺的牌位及牌匾。

“潮人熟悉修建从熙公祠的港主陈旭年,却少有人了解作为柔佛新山‘开埠人’的港主陈开顺。”马来西亚柔佛潮州八邑会馆名誉会长陈再藩指出,这场“归乡”仪式,为长达十余年的历史考证画上句号——19世纪柔佛港主陈开顺的身份之谜终得圆满破解,也为中马两地文化交流续写上新篇。

2025年11月,马来西亚华社组织代表来到东凤陈氏家庙参与仪式活动。受访者供图

2025年11月,马来西亚华社组织代表来到东凤陈氏家庙参与仪式活动。受访者供图

开拓先驱:“没有陈开顺,就没有陈厝港”

“没有陈开顺,就没有陈厝港;没有陈厝港,就没有新山。”这句流传于马来西亚柔佛州的俗语,道出了陈开顺的历史地位。

1803年,陈开顺在潮州东凤乡出生,原名陈贞国。关于他“下南洋”的具体时间与原因,因年代久远已无从考据。学界普遍认为,陈开顺先落足于新加坡,成为东南亚华人社团“义兴公司”的主要人物后,又率众北上开拓陈厝港及柔佛埠。

1950年出版的《马来亚潮侨通鉴》一书中,潮籍学者李馨所写的《柔佛潮侨概况》记载:陈开顺率众先抵柔佛陈厝港从事垦殖,后渐开拓柔佛埠,并“迎柔佛苏丹置都于此”,成为柔佛早期开拓的关键人物。陈再藩介绍,陈开顺作为柔佛首任华人“甲必丹”(地方领袖),不仅负责垦殖事务,还承担地方治安管理职责。他曾率众平定麻坡地区的动乱,巩固了柔佛统治秩序,其领导的义兴公司在柔佛获得特殊地位,成为当地唯一被官方承认的华人组织。

2021年马来西亚重修陈开顺墓时,柔佛王室送来花圈,肯定这位潮人对当地的开拓贡献。受访者供图

2021年马来西亚重修陈开顺墓时,柔佛王室送来花圈,肯定这位潮人对当地的开拓贡献。受访者供图

马来西亚新山灵山宫管委会主席洪德荣告诉我们,陈开顺在陈厝港开拓同时修建了灵山宫。此处不仅作为承载潮人信仰的宗教场所,当时更被规定作为接待潮州乡亲的“会所”。

马来西亚陈厝港灵山宫现状。洪德荣 摄

马来西亚陈厝港灵山宫现状。洪德荣 摄

“如刚到新山没有亲戚投靠,就可以免费吃、住在灵山宫后,直到找到工作跟居所。”洪德荣表示,不止陈姓,当地很多人都感念陈开顺的功绩,每年七月初均约定祭拜。此次“归乡”队伍中也不乏其他姓氏的潮人社团代表。

身世解谜:东凤乡为陈开顺祖籍地

虽然对马来西亚柔佛州的开拓作出过巨大贡献,但陈开顺并未给后世留下多少身份信息,长期以来,关于他的身世一直是充满争议的学界谜题。在潮州,1988年的《彩塘乡志》将陈开顺列为彩塘人;在海外,甚至有说法怀疑陈开顺是仅存在于民间传说中的人物。

陈开顺生活的年代较远,且与原乡几乎断绝了联系,是造成其人“身份难明”的主要原因。陈开顺于1857年去世,比另一位广为人知的潮人港主陈旭年离世早了整整45年。且相比于陈旭年在家乡修建从熙公祠、卒于故里的经历,陈开顺“过番”后不仅没能再回到家乡,也没有留下亲生子女。

关于陈开顺真实身份的学术探索,关键突破始于华人学者庄钦永对马六甲及新加坡华文墓碑、神主的搜集研究。据庄钦永著作《实叻峨嘈五虎祠义士新义》一书记载,陈开顺的“神主牌位”与大批义兴公司主要人物的牌位一起被供奉在新加坡,于20世纪末被重新发现。

庄钦永著作《实叻峨嘈五虎祠义士新义》。受访者供图

庄钦永著作《实叻峨嘈五虎祠义士新义》。受访者供图

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师陈椰介绍,在传统礼祭习俗中,通常会将逝者的生平信息隐藏在其“神主牌位”内部。在发现写着“候明义士讳开顺号贞国陈府君之神主”的牌位后,庄钦永继续打开并整理出内部关键信息,其中除了明确陈开顺的生卒信息外,还刻有一句“世居广东潮郡海邑南桂都东凤乡”。

根据这一线索,不少学者先后来到潮安东凤寻觅当地陈氏族谱进行考证。陈再藩指出,根据1924年潮州(东凤)陈氏有庆堂族谱记载,其中确有记录为“陈贞国”的人物,并且辈序及年份推算下来与陈开顺的生辰年月相吻合。

潮州东凤陈氏家庙“思成堂”正厅。陈锦煌 摄

潮州东凤陈氏家庙“思成堂”正厅。陈锦煌 摄

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李彦佚因研究马来西亚柔佛州港主制度,在近两年关注到这一课题。多次往返新加坡、马来西亚与潮州东凤进行田野调查的李彦佚认为,海外发现的陈开顺神主牌、墓碑、港契等信息与潮州东凤的陈氏族谱形成多重印证。“可以说,东凤乡作为新山开埠先锋陈开顺祖籍地的结论,已无争议。”

归乡仪式:文化根脉的当代延续

2025年初冬的这场归乡仪式,不仅是一场民俗活动,更是一次跨越时空的根脉连结。当天清晨,东凤镇陈氏家庙思成堂前锣鼓喧天,马来西亚代表团30余人与本地乡亲共同见证陈开顺神主牌晋光升龛仪式,场面庄重而热烈。

马来西亚潮人制作了纪念陈开顺的牌匾送到潮州东凤。陈锦煌 摄

马来西亚潮人制作了纪念陈开顺的牌匾送到潮州东凤。陈锦煌 摄

柔佛颍川陈氏公会会长陈文国专程回到祖籍地参与仪式,他认为,厘清家族历史,弘扬先辈精神,形成激励后代的精神财富,是潮人寻根问祖的现实意义。陈文国表示,这种根脉相亲的传统,也让代代潮人得以在缅怀先辈同时增进后辈感情,联络海内外情谊。

东凤乡思成堂理事会会长陈幹平对远道而来的马来西亚乡亲表示感谢:“依靠众多专家学者和海外亲人的帮助,我们才更了解自己的祖辈历史。”他透露,理事会正积极筹划接受马来西亚宗亲的邀请,组织队伍赴马来西亚“回访”。同时还将以本次活动为契机,在家庙旁打造一个集乡史展示、宗亲接待、宗族议事等多功能于一体的文化展馆。

潮州东凤陈氏家庙旁建起“思成馆”。陈锦煌 摄

潮州东凤陈氏家庙旁建起“思成馆”。陈锦煌 摄

这场历时三十余年的考证之旅,最终以神主牌“归乡”的庄重仪式画上圆满句号。它不仅确认了陈开顺作为东凤乡人的历史身份,更架起了中马潮人文化交流的新桥梁。从陈厝港到东凤乡,这条跨越两个世纪的“归家路”,彰显了潮人慎终追远的文化传统,也为新时代侨乡文化传承提供了又一生动范本。

延伸

潮州东凤乡走出的海外“港主”

还不止一位陈开顺

“这也是一位‘港主’。”在陈氏家庙内,思成堂理事会副会长陈文伟指着一块写着“博施济众”的牌匾向我们介绍。根据牌匾上“柔佛德华兴港港主”“讳友礼字敬堂号裕添”等表述,笔者找到东凤乡另一位陈氏先人的故事。

与原名“陈贞国”的陈开顺类似,陈友礼这个名字也鲜为人知。但在新加坡提起“陈敬堂”,仍能找到不少记载。据新加坡宗乡会馆联合总会官方网站记载,陈敬堂出生于1856年,17岁随父南来新加坡。他不仅是开辟了柔佛德华兴港与古来玻璃城二港的港主,还曾担任新加坡中华商会副会长,是新加坡潮州八邑会馆的倡建人之一,并曾担任该会馆的名誉顾问及董事。值得一提的是,陈敬堂的父亲陈德盛也是一位“港主”,他开辟的是现位于柔佛哥打丁宜的德兴港。

潮州东凤陈氏家庙内,“望重柔佛”与“博施济众”两块牌匾分别纪念从此处走出的陈开顺、陈敬堂两位港主。陈锦煌 摄

潮州东凤陈氏家庙内,“望重柔佛”与“博施济众”两块牌匾分别纪念从此处走出的陈开顺、陈敬堂两位港主。陈锦煌 摄

李彦佚表示,1844年“天猛公”达因·伊布拉欣(当时柔佛州的管理者)颁布港主制度后,只要有能力者都可经申请后进入柔佛沿河地带“开荒”。有不少勤奋且机敏的潮人,深入当时还遍布鳄鱼、毒虫与疫瘴的马来西亚水上丛林,逐渐开拓出一个个以种植业为主的繁荣港区。

“此前学界普遍认为,柔佛州在港主制度巅峰时期共开发了138个港区。但随着研究的深入,港区和港主的数量仍在不断增加。”李彦佚表示,当时大量潮籍华人带领移民开垦荒地,种植甘蜜、胡椒等经济作物,可以说是柔佛州的“开拓先锋”,“当下我们对港主制度进行梳理研究,不仅为填补学术研究上的空缺,也希望让更多人知道我们的祖先故事,并以文化连接推动海内外更紧密的互动往来。”

镜头

种葱种树念先辈

来到潮安区东凤镇的陈氏家庙前,只见家庙内外修葺一新,堂前洁净的大水塘布置了灯光及喷泉装置,围绕着水塘建起数条文化连廊供村民休憩活动。家庙左侧,坐落着以陈氏家庙堂号“思成堂”命名的新建筑“思成馆”——这将是乡人展示先辈事迹、整理当地文史、接待海内外宗亲的地方。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思成馆旁一处名为“葱园”的景观空间,保留了一片种满葱的菜地,旁边还有数只鸭子在浅池中戏水,吸引不少孩童围观。“我们的先祖‘东溪公’来到东凤创乡初期,以种葱和养鸭谋生,所以东凤原称‘葱园’。”陈幹平表示,为时刻提醒族人追宗念祖、报本思源,在重修家庙时特别拿出了一部分资金打造这一独特景观。

潮州东凤陈氏家庙前的“葱园”。陈锦煌 摄

潮州东凤陈氏家庙前的“葱园”。陈锦煌 摄

无独有偶,在洪德荣于马来西亚陈厝港灵山宫拍摄的照片中,笔者也看到当地特意保留的甘蜜树——陈开顺率众开拓陈厝港时,便是以种植甘蜜和胡椒为经营主业,进而逐步扎根壮大。两地宗亲不约而同的纪念先辈方式,正是潮人乃至华人群体文化习俗相同、所思所想相近的同根同源、根脉相亲具象体现。

马来西亚陈厝港灵山宫内仍种植有甘蜜树。洪德荣 摄

马来西亚陈厝港灵山宫内仍种植有甘蜜树。洪德荣 摄

微观察

以学术考证 辨潮人根脉

此次陈开顺身份的圆满破解,得益于多重史料的严谨对接。新加坡神主牌上的籍贯记载、柔佛港契档案的外文记录、东凤乡族谱中的“贞国”之名,这些文史实物如拼图般相互咬合,构建出无可辩驳的证据闭环。这种跨越国界的学术协作,正是当下侨乡研究最需要的范式。

相比之下,一些流传于潮州本土的“民间传说”却显露出与史实的割裂。以著名港主陈旭年为例,民间盛传其“葬母得宝地”“成为番驸马”等传奇故事,但海外史料明确记载他实为经商致富、与苏丹结盟的实业家。

这种差异背后,是历史书写视角的迥异。海外潮侨后裔往往保存着移民时代的原始记录,如账本、契约、书信等一手材料;而原乡因时代变迁、信息阻隔,仅能依靠口耳相传,难免掺杂文学想象。多位受访学者表示,在家乡的潮侨人物展馆等地看到这些“传奇故事”,实是有些诧异。

柔佛天猛公授予陈开顺开辟、管理陈厝港的“港契”,以爪夷文书写,现藏于马来西亚新山中华公会博物馆。受访者供图

柔佛天猛公授予陈开顺开辟、管理陈厝港的“港契”,以爪夷文书写,现藏于马来西亚新山中华公会博物馆。受访者供图

陈开顺的研究案例证明,破解这一困境的关键在于“双向奔赴”。海外学者需深入潮州村镇查阅族谱、碑刻;本土研究者则应主动对接海外档案,打破信息壁垒。如今,随着跨境交通与数字技术的便利,两地学者已可实时共享高清文献影像,合作汇编史料。

历史研究的意义,从来不止于还原过去。当陈开顺的名字被郑重地请入家庙,我们看到的是一代代潮人栉风沐雨、开疆拓土的集体记忆。唯有以严谨考证取代浮夸传说,让真实的历史成为桥梁,潮人精神才能跨越时空,真正成为激励后辈的文化力量。

文字:陈锦煌

编辑 刘晓维
校对 吴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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