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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正在播出的奇幻题材电视剧《枭起青壤》，塑造了与人类社会争斗数千年的“地枭族”，以“枭为人魔，人为枭鬼”的复杂博弈，带给观众紧张刺激的观剧体验。
“地枭族”影视画面。来源/电视剧《枭起青壤》
“地枭族”影视画面。来源/电视剧《枭起青壤》
《枭起青壤》中冷酷嗜血的“地枭”，取材自数种神奇生物，最直观的就是“枭”。古人所说的“枭”，一般是鸮形目多种鸟类的统称，俗名“猫头鹰”。在古籍中，不同种类的猫头鹰还有鸱、鸮、鸺（xiū）、鹠（liú）等别名。它既是先民崇拜的对象、军中得胜的标志，又是后世文人口诛笔伐的祸患象征、遭到厌恶的“不孝恶鸟”。基于这些因素，诞生了与“高大全”的英雄既相似又对立的“枭雄”一词。为何偏偏是猫头鹰承载了人性的复杂面？
猫头鹰。来源/pixabay
猫头鹰。来源/pixabay
天命玄鸟，暗夜猎手
尽管名字中有“鹰”，但猫头鹰其实与鹰的亲缘关系较远，分属不同的目。猫头鹰所在的鸮形目是现存最古老的鸟类类群之一，在地球上出现的时间可追溯到6000万年前。猫头鹰在地球上的分布非常广泛，除了南极洲外的所有大洲都能发现它们的身影。这使得人类文明诞生之时，就开始关注这种外形和习性都与众不同的鸟类。旧石器时代晚期的肖维岩洞（位于法国南部）中，发现了约3万年前绘制的猫头鹰壁画，寥寥数笔，却颇为传神。
猫头鹰。来源/pixabay
猫头鹰。来源/pixabay
虽然不同科的猫头鹰外形有差异，但它们都有着明显的共同特征。略似猫头的面部结构和朝前的大圆眼，让猫头鹰看起来有几分“似人非人”的感觉，在对视时甚至会触发人们内心的恐惧。猫头鹰翅膀羽毛结构自带降噪效果，飞行时安静无声，不像许多鸟类那样“扑棱棱”地起落，大大提高了它的夜间捕猎效率，也给人来去飘忽的神秘感。
猫头鹰。来源/pixabay
猫头鹰。来源/pixabay
在崇信“万物有灵”的时代，上古先民对迅捷凶猛的动物通常都会展现出崇拜和模仿。自新石器时代起，在我国的多个古文化遗址中，都发现了鸮形陶器或玉石器，生动地展现出先民心目中的猫头鹰形象。和鹰、隼等猛禽相比，猫头鹰昼伏夜出的习性、超强的夜视能力和听力显得不同凡响，显得既有武力，又有智慧。由于白昼与暗夜在上古文明中代表着生者与亡灵的不同世界，在黑夜中来去自如的猫头鹰也被想象为能够沟通幽冥的使者。随着原始农业的不断发展，每年可以捕食数千只老鼠的猫头鹰还被先民视为农作物的守护神，盛装粮食的陶罐往往制成鸮形。
商代青玉鸱鸮佩。来源/河南博物院
商代青玉鸱鸮佩。来源/河南博物院
对猫头鹰的崇拜在商代达到高峰，殷商统治者认为，他们的先祖契是其母亲简狄吞下玄鸟卵后降生的，《诗经·商颂·玄鸟》载：“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尽管自汉代起的文献多将商代崇拜的“玄鸟”解释成燕子，但商人崇燕基本没有实物佐证，结合各种鸮尊、鸮卣、鸮形装饰器等殷商文物看，“玄鸟”更可能是猫头鹰。商代人还将枭与虎的纹样同饰一器，祈愿战事胜利，它们同为武德充沛的象征。籀文（大篆的一种）里的“商”字，也很像猫头鹰的面部。
商代妇好鸮尊。来源/河南博物院
商代妇好鸮尊。来源/河南博物院
褪去光环，加诸罪名
商朝灭亡后，周人重构了前朝的信仰和神话，推动神鸟猫头鹰和殷商王室一起“跌下神坛”，成为口诛笔伐的反派。《山海经》中出现的“其状如鸱”“鸱目”的神鸟基本会带来旱灾、蝗灾、贤士被逐等祸患，有研究者认为这可能就是以周王朝为代表的正统文化对其编纂后的结果。历代封建王朝基本奉行“周礼”，虽然没有明确地将贬斥猫头鹰写入国法，但对它的整体否定早已在社会层面起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作于周朝初年的《豳风·鸱鸮》里，猫头鹰俨然是欺凌弱小的恶霸形象：“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此诗写于周武王逝世后、周公旦辅佐周成王时。商人首领武庚发动叛乱，管叔、蔡叔身为周朝重臣却附逆叛军，国事一度陷入危机。周公旦在诗中以大鸟的口吻控诉，凶残的猫头鹰就是武庚的化身，被它掠走的幼鸟是走上歧途的管叔、蔡叔，被猫头鹰毁坏的巢穴象征风雨飘摇的周王朝。在猫头鹰形象的改变中，这首诗起到了较为重要的作用。
周代玉鸮。来源/洛阳博物馆
周代玉鸮。来源/洛阳博物馆
有了《鸱鸮》定调，世人继续发挥，猫头鹰的诸多特点都衍生出负面的意义。高超的捕猎手段，被诠释为凶狠残忍。篡夺汉朝政权的王莽可能眼睛比较大，被时人评价为“鸱目虎吻豺狼之声者”，将鸱鸮和能吃人的猛虎、豺狼并列，用来体现王莽的狠厉狡诈。《梁冀别传》载：“子产治郑，鸱枭不至。”但实际上，如果郑国真的完全没有猫头鹰，恐怕鼠害会剧增，农民更谈不上安居乐业了。猫头鹰以老鼠为主要食物的习性，被视为贪图龌龊、品行不洁。庄子以猫头鹰担心鹓雏（yuān chú）抢夺腐鼠为喻，讽刺惠施居然觉得自己会觊觎他的官职，李商隐在诗中引用此典故：“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猫头鹰。来源/pixabay
猫头鹰。来源/pixabay
猫头鹰的叫声虽响亮却不悦耳，有些猫头鹰的叫声像人讲话，也有的像人发笑，在幽深的暗夜中更显得诡异，被古人视为不祥之兆，甚至得到了“报丧鸟”“逐魂鸟”的俗名。相传齐景公修建露寝之台时，听到猫头鹰叫，竟然不敢登台，便让臣子柏常骞作法禳解，看到了猫头鹰的尸体才算放心。西汉霍光家族谋反大案爆发之前，“鸮数鸣殿前树上”，被视为灾祸的征兆。
通常认为，古代传说里在夜间作祟的怪鸟“鬼车”，又名“姑获”，原型就是猫头鹰。《酉阳杂俎》关于鬼车鸟的描述里称：“秦中天阴，有时有声，声如力车鸣。”古人觉得“声如车鸣”的鸟类必有妖异之处，其实在猫头鹰中并不罕见。现代人看来，有的猫头鹰叫声宛如电池没电时发动汽车的声音。
古人不仅害怕听见猫头鹰的声音，连看到它都觉得自己会倒霉。《汉书·贾谊传》记载，贾谊在长沙当太傅的第三年，有一只鵩（fú，猫头鹰的一种）飞入他的住处，停在他的坐席旁边。贾谊见到这种不祥之鸟，心生伤悼，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作《鵩鸟赋》。这大概是民谚“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的源头。他没想到的是，“贾谊鵩”在后世成为怀才不遇、命运多舛的典故，让自己的名字和猫头鹰出现了深度绑定。
汉代彩釉陶鸱鸮。来源/三门峡博物馆
汉代彩釉陶鸱鸮。来源/三门峡博物馆
在汉代，猫头鹰又被加上了一重“不孝”的罪名，为它带来了诸多无妄之灾。东汉许慎所著《说文解字》中，直接将“枭”和“不孝鸟”画了等号，并为“枭”字的字形做了定义：“故日至捕枭磔之。从鸟头在木上。”所以，“枭”代表的就是遭到公开处刑、鸟头被高高挂起的猫头鹰。表示将罪犯的头颅悬挂示众的“枭首”一词，应是来自这一习俗，但它在东周时即见诸史籍，说明在汉代以前，诛杀猫头鹰已经是各地常见的活动，“不孝”只是增加杀它的理由而已。类似的词语还有“枭灭”“枭除”“枭获”等，都是以被捕杀的猫头鹰来比喻遭到同样下场的恶人。
猫头鹰究竟哪里“不孝”？宋代陈正敏在《遁斋闲览》里声称，自己目睹了一桩小猫头鹰食母的“枭伦惨剧”。在他的描述里，老猫头鹰一窝孵化了八九只小猫头鹰，当小猫头鹰逐渐长大，老猫头鹰无力给它们喂食时，小猫头鹰就对母亲发起“追杀”，“任众子啄食至尽，乃散去，就视惟毛嘴存焉”。现实里的猫头鹰尚未发现过类似的雏鸟猎杀母鸟的情况，甚至古人的观察记载也仅此一例，显得没有多大的说服力。陈正敏很可能是以此讽喻世间的不孝子，只有猫头鹰继续背黑锅。
无辜的猫头鹰还被自以为正义的人们做成了羹汤，《汉官仪》称，汉朝廷在夏至赐给百官枭羹，表达对不孝行径的愤慨，可能也有警诫世人的含义。枭羹后来融入端午节食俗并继续传承，在后来的唐、宋、明等不同朝代里，皇帝端午赐宴都有这道菜。所幸，猫头鹰并没有因此而绝种。
世有枭雄，正邪交织
猫头鹰复杂的形象，造就了世人对它复杂的心态。当汉室衰微、天下纷争，介于英雄和奸雄之间的“枭雄”一词应运而生。东汉陈琳的《为袁绍檄豫州》直指曹操：
“而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摧挠栋梁，孤弱汉室，除灭忠正，专为枭雄。”
令人很难想象的是，以仁义著称的刘备，居然在《三国志》的记载里也被同时代的人评价为“枭雄”。鲁肃建议孙权与刘备联合抗曹，称刘备为“天下枭雄”；后来刘备见孙权时，周瑜向孙权上疏：
“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
历史上的刘备以“有雄才”“好结交豪侠”著称，向来不甘居于人下，能成为三足鼎立中的一方，必然不是仅靠“仁厚”做到的。这么看，曹操对刘备说“今天下英雄，唯有使君与操耳”，确实是来自对手的客观评价。
东汉陶鸮形五联罐。来源/南汉二陵博物馆
东汉陶鸮形五联罐。来源/南汉二陵博物馆
《三国演义》里还出现了“枭姬”一词，看上去像是形容女枭雄，其实是出自民间传说的演绎，称刘备虢亭兵败后，孙夫人误以为刘备身亡，投江而死，后人在江滨立庙纪念，名为“枭姬祠”。实际上，孙夫人自尽的故事是虚构的，“枭姬”之名，是对位于芜湖西南长江中的孤岛“蟂（xiāo）矶”（今名蛟矶山）的讹传。但“枭”字的选取，有可能和刘备被誉为“枭雄”有一定关系。
枭雄和另外两“雄”有什么区别？总的来说，英雄胸怀天下，为苍生、为大义不惜抛却名利，乃至牺牲自己；枭雄虽然也会成就一番雄杰事业，行事往往基于私利，不讲道义。但和弄权欺世、窃取高位的奸雄相比，枭雄又显得相对正面一些，能够凭个人实力在斗争中取胜，并不是只会玩弄奸计。
那么，为何以“枭”喻“雄”，而不是鹰隼虎狼等其它凶猛动物？这与猫头鹰形象的传承和流变不无关系。商代以后，尽管猫头鹰的地位降低了，但它的习性毕竟不会根据人的好恶而改变，仍然迅捷勇猛，以它代表兵家得胜的古老象征意义也保留了下来。《诗经·鲁颂·泮水》写道：
“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怀我好音。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赂南金。”
商代鸮卣。来源/山西博物馆
商代鸮卣。来源/山西博物馆
诗中的猫头鹰是战争凯旋的使者，用摄人心魄的叫声带来平定淮夷、获得战利品的喜讯。当然现实里猫头鹰并不吃桑葚，只是习惯栖息在树上而已。战国秦汉时流行的游戏“六博”以“得枭”表示胜利，西汉军中职务有“枭骑都尉”，这些都是以“枭”来表示勇武的证明。
另一方面，黑夜出猎、一击必中的猫头鹰曾被视为拥有神奇的智慧，成为“恶鸟”之后，智谋就变成了狡计。《诗经·大雅·瞻卬》中，用猫头鹰比喻周幽王宠爱的褒姒，带来乱政亡国之祸：
“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
商代玉鸮。来源/中国国家博物馆
商代玉鸮。来源/中国国家博物馆
“哲妇”的比喻，说明猫头鹰代表着虽有才智却不谋正道的狡诈之徒。“食母”“不孝”的指控，更体现出它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缺乏基本的仁爱。
正反两方面的意象结合后，“枭雄”的复杂感呼之欲出。虽是人中雄杰，却过于凶狠专横；虽强悍凶狡，毕竟是豪杰人物。
随着时间的推移，猫头鹰在大众心目中的形象继续发生着改变。鲁迅可能是现代最著名的“猫头鹰粉”之一。他将这个“异类”、遭受偏见，却能直面黑暗的猫头鹰引为知己：“自在暗中，看一切暗。”鼓励青年像它一样大胆发声：“是黄莺便黄莺般叫，是鸱鸮便鸱鸮般叫……我们要叫到旧账勾销的时候。”还在《我的失恋》中一本正经地拿猫头鹰“开涮”：“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
猫头鹰。来源/pixabay
猫头鹰。来源/pixabay
今天，人们心目中的猫头鹰既非阴森可怖，也不太骁勇凶猛，往往显得呆萌可爱。前段时间，北京有一条关于猫头鹰的新闻“刷屏”：一只雕鸮被一群乌鸦围攻，掉进什刹海，被热心的西城群众及时救起。漫长的岁月里，从崇拜、向往，到误解、厌弃，再到接纳、共处，人与猫头鹰的故事还在不断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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